伟大的生物学家达尔文说过,人最好是在他的脑筋还没有糊涂之前死去。而我认为,更好的是在他认识人生,看透世事之前就死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露露应该是幸福的。那天她被熊熊烈火吓呆了,在疯狂中掉进了澜沧江。这条江以博大的情怀与仁慈接纳了她和她的孩子。在旋转的激流中,她生命的花朵湿润而鲜艳。在此瞬间即已坠入永恒,不会如我这般跋涉在干旱无边的沙漠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上没有雨云,地上没有绿草。烧房的事发生之后,指导员突然出现在我们连队。
说不上高兴,只是惊讶和意外,竟也有些歉疚与不安。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差不多已活过了一辈子。他,仿佛已变成了往事的一个沉积,落到封存的记忆里许久不曾浮现了。
他刮了脸,穿着合体的军装,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跟我们这群野人截然不同,怎么看也有一种陌生感。因此我僵立着没动,是他先叫了我。
应声之后我才习惯,习惯了他的声音,他的整洁,他的微笑和神采。于是许多话急欲吐出:“你好吗?你什么时候出来的?给你平反了吗?作了什么结论?现在他们的态度怎样……”
想不到他一脸严肃:“个人的事不要谈了,反正,相信群众相信党,上级组织也过问了……”
突然他又刹住。我因此而想起了龚献的那封信,看来还真起了作用,要不,上级组织怎么会过问?
我正想把这一切告诉他,却见他的脸色已由严肃转为严峻,真不明白他是中了什么邪,还是葫芦里装了什么药。我一下子也就索然无味,全没了说话的兴趣。
“告诉你,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事件。”他绷着脸说。
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倒是有一丝轻松感。这年月,反革命多如牛毛,况且是在北京,况且是在天安门,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还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这是最新消息。”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今天晚上,将要向全国广播。这是刚才团里内部传达的。这次事件,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借悼念周总理为名,在天安门广场聚众闹事,把矛头直接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他们妄图复辟资本主义、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当然,这是蚍蜉撼树,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必将把他们砸得粉身碎骨。问题是,我们这里也有跳梁小丑,和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分子遥相呼应……”
我**地问:“谁?”
“龚献!”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接着便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空白。
“忘了那次你给我的传单吗?那是反革命修正主义的黑纲领,我已经把它交上去了。”
“你……”我说不下去了。哪怕山崩地裂沧海枯,哪怕冬雷阵阵夏雨雪——也不可以这样,也不可以这样啊!
我的眼睛发黑,但是并没有倒下。我突然明白过来一件事:现在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我转身向外冲去。
这个该死的犹大似乎早有准备,他一把拖住我:“哪里去?”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鼻子和嘴,看他在做了这样的事之后可曾留下什么罪恶的标记,看他还敢不敢正视我。
可我似乎又错了,因为事实上,他不但瞪着我,而且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你不能去通风报信!”
说罢,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从容不迫地吸着,吐出一圈圈烟雾:“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能去讲,连一个字都不能漏。否则,大家都完了。”
说到此,他仿佛微微叹息了一声:“实话告诉你吧,本来,连你也牵连在内,可我跟他们周旋了很久,说是你主动揭发的,所以才免予追究。今天我先告诉你,是让你有个思想准备,及早跟他划清界限。若你去讲了,变成同谋,叫我再也无法为你辩护了。”
“这么说,还得谢谢你的关心啦。”我冷笑一声道,“那么,他们准备把龚献怎么样?隔离审查?跟你一样?”
我渐渐镇静下来,心想龚献并不是两眼一抹黑、平头百姓出身的人,能救得了别人,难道没法救自己?当然,必须先把情况摸摸清楚,这是要紧的。
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结果来得更坏。“逮捕!”他这样跟我说,并再一次按下了我出色的弹跳动作。我的身子在他强有力的按捺下几乎挣脱不出。我突然悲哀地记起他曾经是我的教练。那时候,在令人炫目的旋转翻滚中他总是张开双臂,静静地在等待、保护着我。
“龚献的问题很复杂。”他说,“他的材料已上报到了中央文革,逮捕他也是中央文革直接批的。这一回,无论他的亲爸爸还是什么省军区的老战友,都救不了他了。”
我不吭声——反正我是要去讲,要去讲的。同谋就同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去告诉龚献,叫他逃,逃得远远的。
“莲莲,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他又说,“我想,你总要顾及一下自己的前途吧!眼下正是非常时期,全国都在通缉天安门事件的反革命分子,凡跟这有牵连的,坚决镇压!谁也跑不掉。他龚献就是逃,能逃得脱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吗?好了,回去吧,八点钟广播,注意收听,听过你就明白了。”
从指导员那里出来,连想也没想我就朝龚献的宿舍跑去。
这一回,他的估计全错了。他以为我在挣扎一番之后还会乖乖就范,一切按他安排好的去做。可是,他不知道,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动荡的岁月,一如凛冽的寒风刮去树上的枯叶一样,把过去那个我,悄悄地抖掉了。我望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旧骸发呆——指导员分析的那一切利弊,换了从前我一定会接受,可这是多么卑鄙、多么自私、多么可恶的事啊!我竟会接受?我怎么能接受?还有什么比龚献的安危更重要的事呢?
龚献的宿舍里空荡荡的,他不在,他的哥们儿也不在。等了一会,心焦如焚,便出去找,也不敢到处嚷嚷着问,猜想他不是去洗澡就是上街了,就悄悄过了桥,等在路边的“萨拉蒙”里。
“萨拉蒙”跟前的野芭蕉长得很茂盛,还有一棵凤凰树高高挺立,从这里可以望见过往的行人,可是行人看不清我。
大约等了有五分钟,他们过来了。一个个都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拿着毛巾。龚献也在中间,还提着两瓶酒。
“傣族姑娘真美啊!”不知谁发出了一声感叹,“尤其是那腰肢、那腿、那胸脯……”
“其实,汉族姑娘也是很美的。”这是何士隐一本正经的声音,“不过,汉族姑娘的美被肥大灰暗的衣裤遮掩起来了,而傣族姑娘则被筒裙和窄袖短衫勾勒出来罢了。”
“不过,我还是喜欢看傣族小姑娘。”孙耀庭愣头愣脑地说,“走在大街上,谁还能扒了衣服研究里面的线条?不就是隔了衣服看吗!”
众人哄笑起来,一个个前俯后仰,还有人拍打着孙耀庭的背脊:“哈哈,高见,高见!不过你小子也甭眼馋,赶明儿也像我们头儿那样找个对象,就能扒开衣服看个清楚了。”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时候跑出去,实在有点尴尬。再说他们也还没走到跟前,略等一下吧!
从芭蕉叶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龚献手一扬:“喂喂,你们不要笑,依我看,少数民族中确实保存了许多被我们所丢弃的、美好的东西,比如服装就是。再比如,自由、平等。男女谈恋爱,机会均等。男的丢包,女的捡,看得中的就捡,看不中的就不捡,谁也强迫不了谁。这里边没有门第观念,没有等级观念,看一个人的高矮就从他的脚底板量起,不像我们,还要把许许多多身外之物当作高跷架在脚上去算计。所以,他们的结合,是充满了激情的爱欲,是原始生命力的体现,是……”
这家伙仍滔滔不绝,看样子,讲完了自由平等还要讲博爱,再有两小时也讲不完。我急了,跑出“萨拉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龚献!”
他们都愣了一下。大概谁也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可随即又都轻松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朝龚献挤眼。我知道他们笑什么,可这一刻,顾不了许多了。我只说:“龚献,我有话对你讲。”
“是悄悄话吗?”有人扮鬼脸,“要不要我们先走,你们在这亭子里,也像傣族人那样谈谈?”
本是玩笑话,我却当真:“好吧,你们先走。”
都没料到我会这样出语惊人,大家又挤眉弄眼地笑了一番,然后一哄而散。
我把龚献拉进“萨拉蒙”,他那短短的头发冒着一丝丝热气,满脸含笑,两手捏弄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
暮色挤进“萨拉蒙”,亭子外面的芭蕉丛模糊起来。我望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痩了,原先白净的皮肤变得又黑又干,不大的眼睛倒显大了,只有高高的鼻梁还是那么刚毅挺拔。这张脸,我要好好看一看,也许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我并不需要刻意去记住,因为它早已溶进我的血液;我看着他就等于看我自己,看我生命的一个新的部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莲莲……”
我退缩了。我害怕,害怕温存、害怕说话,任何一个微小的触动都会使我不能自禁,从而误了大事。
我勉强定了定神,用尽可能镇静的口气问:“现在几点了?”
“八点。”
“哦,那么快——快、把半导体打开。”
他照我说的做了,收音机里传出广播员高亢的声音:
“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真的真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心里还始终抱着一丝侥幸。我希望指导员是在吓唬我。我以为形势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我想龚献总有办法脱险。而事实上,在这种血腥的镇压面前,一个人的肉体就像稻草一样脆弱。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指导员倒是一点也没夸张。
暮气像灰黑色的精灵,在不知不觉中膨胀加深,占领了整个亭子。我差不多已看不清龚献的脸了,但我觉出了他的烦躁不安。他一会把音量放得很大,一会又拧小,弄得那女播音员像害了抽风病似的声音直打战。终于,他把机子一推:“无耻!地道的法西斯暴行!镇压群众运动的人绝没有好下场!”
“龚献龚献,现在要考虑的是你而不是别人的下场。”我喃喃地说,并尽量忍住了眼泪。
“你说什么?”他惊讶。
“他们要抓你。”我急忙说,“说你是反革命跳梁小丑,南北呼应。你快逃、快逃吧!”
我一心想着全盘托出,嘴里却语无伦次,牙齿还得得地打着战。他走过来,在我额上摸了一下:“你太累、太紧张了。”
说着,他把我揽进怀里:“不要怕,天塌下来也不要怕,有我在呢。”
我想,你很快就要不在了。
为了这个念头我一下子咬住了嘴唇,不能说不能说,真是太不吉利太可怕了。
好一会我才稳住神。我说:“龚献,我没发烧,我说的都是真的。听说你的事已经上报到中央,逮捕令也下了。我就是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你怎么会知道的?”他还是半信半疑。
“刚才,指导员跟我讲的。”我说。
他信了,但还是有些不以为然:“那么证据呢?逮捕一个人,总该有点证据呀!我在这里被围困了半个多月,总不能说我的魂儿回去参加了天安门事件吧!”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什么时候都冷静沉着,不像我,听着风就是雨,事情还没来就先慌作一团。我心里一面暗暗佩服,一面好像有了点信心,也许,他是能把一切应付过去的。
可是,当我想到应该回答他的问题时,突然张口结舌。唉,证据,证据!从我离开指导员直到现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想着的是龚献的安危,竟把那件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无比的事给忘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意忘的,不知道是不是存心要逃避。反正,当时我确实是忘了。
当然我不能回答他的问题。一经提起我就没了退路。我好像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明知前面是深渊也得往下跳。我要是回避他就不会相信事态有多么严重,不会相信有那么大的危险在等着他。他会大大咧咧回到连队,然后被一副手铐送进监牢。
反正,摔死我也不能让他毁灭。
我咬咬牙,硬着头皮说:“他们有证据,就是你那份纲领小组的传单。”
“他们怎么会有呢?”他自语,“我并没有给过别人呀。”
“反正是有了。”怕他不信,我又补了一句:“是指导员交上去的。”
他终于警觉起来:“指导员?指导员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心一横,闭上了眼:“我,我给指导员的。”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