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失控的火热难抑制的激情(3)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2-26 18:10:30

第二天,给魏老大搭伙的又多了一个人,是瘦三。

瘦三在炼钢工地上唾沫四溅地四处游说了一通后,大家都翻瞪着眼,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有人拿了大手还在他脸前晃了几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说:“砸了个贯尝锅,精神就真受刺激了?”——眼看都到了共产主义,说那些烂红薯的事,有人以为他神经受了刺激或精神出了毛病。

魏老大终于忍不住,开大会时拿手指点着盖大全的眉髅说:“你,盖大全!啥时候儿叫鬼给架住了?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恁家的地啥时候儿一亩能打两千斤?放恁大的屁,使不死你,也吓不死你?满地的东西儿也不往家整,那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多好的东西儿吔,糟践了……”

魏老大在甩屁三扯牛鞭之前,曾给他做工作:“屁三,来来来!叫俺给你说说,你看这红薯多好,跟好娘儿们一样,暖红薯秧儿的时候,一个红薯母能出好些菶秧子,像不像娘儿们生孩子?一个人能给生恁多——嗯?种到地里头去,落地就生根,这红薯长开了以后,满地绿艳艳的密不透风,它保湿保墒护地皮——嗯?哪个娘儿们她不护孩子大人跟她那个家?这收了以后,蒸、煮、烤、烧、炒,想咋做咋做,待见咋吃咋吃,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嗯?跟那好娘儿们一样不一样?那好娘儿们她啥不能做?——嗯?听俺的,没错!”因为他甩了屁三的鞭子,屁三早把那些话在大街小巷给喊遍了。

他也还想把诱导屁三的那些话再说说,还没有说完,四周就沸腾起来:“老大又在夸媳妇儿咧,‘落地就生根,顶饥又解渴,保湿保墒护地皮’。”“老大想扛布袋红薯往共产主义去咧。”“山西那边儿不种红薯种土豆儿,他想叫媳妇儿解馋呢!”“咋也不是?张雪梅擦红薯片儿,一天好几百斤,一边儿擦一边儿吃呢!大坡地脉气儿坏了,净出些傻二小一样不阴不阳的人。”

老大微弱的声音像往井扔了一把米,使再大的气力也没有人能听见那个响动,他肚子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夹着一个大屁就退了会场。盖大全在后边撵了出来:“俺说,俺说!老大,老大!这大屁不该放的时候儿还就不能放,说你也不信,那两千斤,咳!——那两千斤的产量,谁知道谁在后边给多画了一个圈儿!——咳!俺就知道,迟早,迟早,俺得叫那个圈儿给圈进去!——老大——你还甭不待听,你拾回来的那堆红薯,老鼠都不吃,有那些个好东西,它吃那个咋!不信?……老大,老大……”

那次大会之后瘦三倒有一点点庆幸,也没有顾上去看他的贯尝锅究竟熔入了哪块大铁坨,因为从马三炮家搜出了未交出来的铁,他又叫表扬了一回!

当埋在地里的红薯都冻得变作一摊稀烂以后,和魏老大一起犁地的就又剩了屁三一个。瘦三仍旧回到了炼钢工地上。那天,又有人给他提起了贯尝锅的事,说他在石碾街吆喝的那一声像鬼叫,石碾街一带的狗都给吓傻了,生人进家都不敢叫了。瘦三的脸就胀成了酱紫色,浑身抖索了一阵后,说:“小王八羔儿恁毒!说不定啥时候儿炉膛里飞出来个炸弹,崩你小羔儿个豁二三片!哼!不信试试,那老君炉灵性着呢。”说完就拍拍手,走了。

瘦三差点儿也成了半仙,他倒背了手刚走到村口,就听得工地上传来震天震地的一声响。后来才知道,不知是谁献铁的时候,把一枚日军废弃的炸弹献了来,不认识的人们又稀里糊涂地给填入到炉膛中,炸弹炸了,伤了几个人,李小旦的儿子李牛牛在工地上玩耍,溅出的铁水烧了一只眼。

那颗炸弹炸了以后,大坡地炼钢的炉子就没有再冒过烟。

来年的日子里,大坡地人和全国好多好多地方的人一样,以无尽的苦痛唱了一支悲伤无限的歌。

也许是一座座炼钢冶铁的炉火烧红了苍天,烤焦了大地,蒸干了所有带水份的东西,从魏老大犁地开始到第二年五月,天空中就未落下过点点滴滴带潮气的东西来。冬季又奇冷,魏老大的犁在撅起满地河滩一样的冻土疙瘩以后才正式收了工。

来年的春季又奇旱,在春暖花开好耕田的日子里,魏老大赶了两头硕壮的犍牛,犁去年未犁完的地,半尺之内的土像专门儿经了炉膛烧烤过,全是邦邦硬的一块又一块,他甩响手里的扯牛鞭,鞭鞘儿处爆出的响声也像冒着火星星,两头犍牛伏着身,低着头,喘着粗气,鼻子和口腔流出的粘涎,一条条飘落在板结的黄土地上,眨眼工夫儿,就风干为一条条白色的线,像刚爬过去一只只蜗牛留下的印痕。

那些地真难犁,犁浅了挂不住地皮,犁深了牛又拉不动,魏老大把扯牛鞭甩得山响,屁三憋不住,就在后边喊:“老大!你咋比那毛驴子还犟,这地没法儿务整了,比西山坡还硬!再作弄,使不死牛也把人给使死了,听清了没有?你个犟驴,犟驴!犟驴!”话音刚落罢,套股子就断了。

老大狠狠地甩了一鞭说:“你个大血窟窿嘴,闲日浪个啥,要犁不转,这天要下了雨,可咋往上耩?到时候儿种不上,吃屁都没人给你放!”终于接好套股之后,刚走几步,犁前边的二扭杆“咔——嚓”一声就折了。

没有人知道赵起升画在烧锅酒坊南墙上的老虎是什么意思,尽管有人说那只瞎老虎是专门儿配的镇物,但王炳中就是不服,他晃晃悠悠地去了酒坊两次,往南墙上扫了两眼后,以一种定而无疑又了然一切的口吻对人说:“嗯!是!像只老虎,就是少了那点儿最关键的东西儿,哼!——也就是那点儿东西儿,他再过一百年也补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老拐父子听说后,就犹如锋芒在背一般难受。

花园里的旱水窖叫赵起升给炸塌之后,趁无人之时他也曾隔墙跳进去看了几次,坍塌一片的砂石土上已钻出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后来,玉带坪的大石堰又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大片,未塌下来的砂石断崖,仍龇牙咧嘴地张扬着不可一世的狰狞,过了不久,那些不可一世的狰狞也就在轰隆一声响之后烟消云散了,那个旱水窖连同它陈述的历史,就一齐被带入到了玉带坪的断崖下面,并将无可逆转地在岁月的风霜里消声匿迹。

或许,除了在傻二小还是林有良的那段岁月里,大坡地根本就没有人正视过玉带坪的存在;或许,那个凄美的过往,自始至终就是盘桓在牛头垴上的一缕云霭。

爬进去看了几次以后,赵起升紧揪的心一次比一次放松,松弛下来之后,那个长脖子女人笑吟吟的容貌就慢慢向他走来。当他最后一次从花园里向房上爬的时候,忽然感到远处的梨花井内冉冉升起一缕白烟,并且忽飘忽飘地一直跟着他。

回到烧锅酒坊之后,他就打开枪械库的门,拿了一把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在院子里乱舞了一阵,看看南墙上画的那只瞎眼老虎,就想起了王炳中的恶毒诅咒,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飘了出来,一会儿就安在了老虎眼上,他找来笔,比照着那双眼就画了上去,画好之后回到屋里就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

一个人突然走了进来,无领的翠绿绸衫,花白格的长裤,带着一股馥郁幽幽的香气,好像还是经久不散的高原羚的那股味道,细长细长的脖子,风摆柳一般娇柔飘摇的身姿,仔细一看,竟是苏敏敏!他急忙说:“是你?是你?真是你?真回来了?你那个铁黎木的箱子,啥东西儿俺也没动,你回来了,就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

苏敏敏忽然仰着头笑了一阵,说:“怪不得老杜说,不发神经的人就不知道世上还有情和爱,一旦沾上那俩字儿,就等于得了不治之症!还说得了那病得赶紧治,错过了时候儿就能要命。老杜就傻,那病就是能治,满大街都是些精神病,到哪儿去找那治病的先生!杨老歪就不傻,他早就说,从赵匡胤开始,万不要挨姓赵人的边儿,姓赵的人都不能共(处事),听清了没有?你个二豁蛋!”说着,就猛一转身掐住了他的脖子,一会儿比一会儿紧,渐渐地,他感到透不过气来。

赵起升用力嚎叫了好几声才醒了来——他歪在椅轴上睡着了。摸一摸脖子,还酸酸地有些胀痛,一身的冷汗有些冰凉。向外看了看,他刚刚给老虎画上去的原来是两只人眼,而且忽灵灵的神韵越看越像敏敏的眼,急急忙忙地擦了以后,心惊肉跳地回了家,从此一个人再也不敢去烧锅酒坊。

炼钢工地小高炉里的炸弹爆响之后,赵起升就实实在在病了一些时日,后来竟软绵绵地起不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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