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北风夹着雪片直往脖子里钻。那可真叫冷,棉袍穿在身上,就像纸片一样。好在喝了两口酒,心里还热——也就靠了这点酒劲,整整跑了一夜……”
“可不,那天半夜三更你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活脱脱一个雪人站在面前。”爸爸端起酒杯说。
“后来呢?”龚献傻乎乎地问。
“后来,王叔叔通知了我又去通知别人,那么多人,又都是单线联系的……老王,那时我可真为你捏把汗啊。”爸爸说着,又转向龚献:“你王叔叔可是最后一个撤离的,为这差点没挨了敌人的枪子儿。小献,你要好好向王叔叔学习,不要一天到晚老是狗呀邮票什么的。你王叔叔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
“哪里哪里,不要这么说么。”醉醺醺的王叔叔摆了摆举在手里的筷子,“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应该让他自由地发展,依我说,这人,人……”
说到这里,他的舌头似乎有些僵硬,仿佛拐不过来似的,无法吐出下面的字句。龚献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紧张。
“这人,人……”王叔叔重复着,唠叨得近乎饶舌,却又不前不后地在这“人”字上顿住了,好像这个字的后面是座山,他怎么也绕不过去了,终于脑袋一热,敌不过酒兴,直愣愣地撞将过去:“这人性还是有的,人的善恶恐怕并不以阶级来划分。”
龚献的父母相对而视,同时微微一愣。
“人……”王叔叔毫无觉察地继续喃喃着,“可悲呀,……”
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后来,脑袋一歪,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
这天晚上,王叔叔走后,父母俩嘀咕了一夜。夜深了,母亲还趴在写字台上,往一个红色的硬皮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暖气片发出丝丝的响声,父亲趿着拖鞋,在床前踱来踱去:“今天老王的话,好像有点出格了。”
“岂止出格?”母亲“啪”地合上本子,神情显得很激动,“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五十年代就批臭批烂了的。”
“是哪儿的话?”父亲皱起眉头,有点儿困惑地问。他是粗心的,文化也并不高,对于学过的文件,对于理论,常常会犯迷糊。
“《南共纲领》!”母亲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与父亲相反,母亲精明细致,且又当着一个艺术院校的人事科长,凡是批过的论点,她都过目不忘。无论哪年哪月发下的文件或材料,只要谁一提,她马上就能找出来。此刻她心血来潮,竟费力地蹲下那胖胖的身躯,在书橱里翻腾起来,不一会,就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看看,就是这本。那些人性论的话,这上面都有,那一年我们院里组织材料批判,我还写过文章呢。”
“《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纲领(草案)》,”父亲接过小册子念了一声,然后随手翻开,“……共产主义的最终目标是实现人类之爱……”
他放下书,打了个呵欠:“唉,今天我也喝多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龚献的父亲和母亲合写了一张大字报。
写这张大字报时,他们还没有被关进“牛棚”。不过父亲已经“靠边”了,母亲嘛,还是一派革命组织的头头——不过这个组织很快被宣布为保皇派,让造反派“砸烂”了。
也许是为了表态,为了亮相,为了急急跟上形势或者显示党的原则性、斗争性,在无人追问无人逼迫的情况下,这对夫妇精心炮制了这样一张大字报——揪出埋藏在党内的定时炸弹,国民党军统特务王××!
王××就是王叔叔。大字报以阶级和阶级分析的观点揭发并驳斥了那天王叔叔酒醉后的一派胡言。亲不亲,阶级分,国民党怎么会爱gcd。怎么会把抓gcd的消息透露给gcd?王××究竟和国民党特务是什么关系?这是必须讲清楚的。
然而王叔叔确实讲不清楚,交代来交代去还是那样一个故事——一个荒唐的人性论的童话,无论如何也不能纳入阶级斗争学说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
于是龚献父母的推理成立。王××是混进党内的国民党特务,不久就被开除了党籍。
后来父亲也被揪出来了,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暗藏的军统特务关在一个“牛棚”里。
走资派被分派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三天两头挨批斗,脖子上挂着沉重的黑牌子;而“军统特务”则揣着革命医务人员开给他的病假单,可以悠闲地晒晒太阳,喝喝茉莉花茶,即便被批斗时也是站在后排,象征性地弯弯腰而已。
王叔叔当权时对下属宽厚,由于他的保护,历次政治运动中许多人幸免罹难,他因此而戴上了“右倾”的帽子,一次次被降职。他和父亲两个人,好像是两架相向而开的电梯,一个迅速地升,一个急遽地降。在这非常时期,电停了,正向大地扑跌而去的王叔叔,开始感受到大地母亲的温情暖意。他得到了父亲和别的走资派得不到的东西:造反派的宽容,群众的恻隐之心。
后来,父亲解放了,被结合进领导班子。
王叔叔的问题仍悬而未决。
“你们看吧,这就是我爸爸这样的gcd人!”龚献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何士隐盯着他,白晃晃的眼镜片一闪一闪:“嗬,连老子也批判了。这么说,你爸爸的共产主义也不是正宗?”
龚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埋头喝起闷酒来。
何士隐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说:“可是,你爸爸会告诉你,阶级斗争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至于目的,人家跟你的完全一样:解放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
“不,”龚献固执地说,“我们小组……我们的目的是让人们进入天堂,而不是先进入地狱。”
“既是天堂,那么,能给天堂搭梯子的,恐怕也不是凡人了。”何士隐不紧不慢地说,“告诉我,在哪里有这样的圣人?”
“有,”龚献理直气壮,“王叔叔就是一个。王叔叔是我心目中真正的gcd人形象。”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要讲王叔叔是叛徒,打死我也不相信。一个冒着生命危险保全了党的地下组织的人,怎么倒反而成了叛徒呢?至今我还记得这么一件小事:我七八岁时,有人送我一只小狗,淡黄色的,好玩极了,我天天抱着它睡觉。可我爸爸嫌吵,就用一把铜尺把它给砸死了。我哭了一整天,然后把它装在纸盒里,抱到郊外去埋葬。记得正是秋天,薄薄流动的阳光里有血一样红艳艳的枫叶在闪烁,葬礼是凄惨冷清的,没有一个朋友来参加。我只好用自己的手掘那厚厚的黄土,用自己的手把纸盒埋下。我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和悲哀的滋味。
“就在这时,有人在小小的坟上放了一只精致的用红枫叶编的花圈。我抬头一望,竟是王叔叔!
“后来我问了他许多问题。比如怎么会找到我的,一个大人,怎么会参加一只小狗的葬礼?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王叔叔沉默了好一会,才摸着我的头说:‘我的孩子,真正的爱,是一种极纯洁而自由的东西,它是你心灵的自然地流露,不管是对一条小狗还是一个人。’
“王叔叔的话我永远也忘不了。后来,每当我想起王叔叔,我就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想起那只红枫叶编成的小花圈,花圈点缀下的渺小的一座狗坟。还有,一群白鸽向着湛蓝的天空飞去。那天高而远,浮着白白的云,鸽子仿佛融进了云端……”
“很遗憾,”何士隐不失时机似的耸耸肩膀,“你的王叔叔连自己的党籍也没保牢。”
“是……是这样,他不但丢了党籍,而且最后还给整死了。”龚献丧气地垂下脑袋,又喝起来。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一遍遍地重复:“龚献,你要醉了,要醉了。”
“不,我没醉,没醉,”龚献手里端着杯子不放,一边喝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虽说王叔叔死了,他的灵魂是不会死的。他没死,懂吗?他活着,就活在这儿!”
他说着,咚咚地在自己胸口上拍了几下:“他现在,变成了我的魂儿。因为他,我才愿意做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的信徒。现在搞的这一套,根本不是……共产主义!如果一个组织,一个党,把自己的成员、被统治者当作奴隶,而自己则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所欲为,那么,他们只是一些封建军阀!他们不是gcd人!多少烈士流血牺牲,是为了换来今天这个样子?要是马克思还活着,也不会同……同意这么干的!”
“就算马克思活过来,也没法评价今天世界上的社会主义。”何士隐忽然冷笑一声道,“如今世上的社会主义少说也有几十个,你那个就一定是正牌货?”
“当然了!”龚献认真得近乎神圣地说,“马克思最欣赏的座右铭就是——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重视人的价值和人道主义,才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可是,我们那些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却对此一窍不通。”
“不要忘了,马克思最喜欢的箴言是——怀疑一切!”何士隐跟他针锋相对。
龚献瞪圆了一双通红的眼睛,好像要把对方吞下去似的说:“可是他坚信,终有一天,世界会把‘人类之爱’写在自己的旗帜上。”
“问题是,如果‘人类之爱’必须用暴力来争取的话,那么,任何一个统治者又都可以打着这个动听的旗号去祈求永远的暴力。”何士隐薄薄翘起的嘴唇含着一丝嘲讽。
龚献直直地望着何士隐,仿佛酒也醒了:“那么,咱们伸着脖子,等它从天上掉下来?”
“不,不……”何士隐摇摇头,“我说老兄,我们为什么只坐在井底争论井口的那一块蓝天呢?你讲的那种理想,目前只是水里的一个月亮,圆满美丽,清晰诱人,可我们捞不着,我们面临的现实是不准你思想、不准你说话。现实是,李凯元被‘太君’打死了,这我们有充分的证据。为这件事我们可以去交涉,其余的一切,全都无能为力。”
“可是,人活着总得要想点什么。”我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何士隐向我投来惊讶的一瞥,突然,他也激动起来:“是的,一个人可以放弃许多东西,却不能不想。据说有过测谎仪,可那玩意儿并不很灵,就算灵吧,科学也没发展到每人都来一个,让当官的时时监视你的忠诚与否。你去想吧,你悄悄地想,在夜里,在某一个黑暗的角落,也许不会为他人所知。然而,当你思想的时候,你又怎能分清哪些是你自己的,哪些不是你的呢?你从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你所面临的一切:家庭、幼儿园、学校、社会,所有的报纸和电台,广播和书籍,都使你的意识、你的观念、你的良知和道德,纳入了早已规定好的框框。你以为你用自己的脑瓜在想,其实,那脑瓜已不是你的了。假如有一个早晨你突然发现了你自己,假如你想把这种发现表达出来,那么,你的悲剧也开始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一跳,我想起了爸爸。可怜的爸爸,他大概和龚献一样的血气方刚,一样的不怕牺牲,也一样的急于要把自己的思想表现出来,于是就……从肉体上被消灭了,思想便随之毁灭,成为肉体的殉葬品。
“所以,最要紧的是争取思想的自由。”何士隐接着说,“思想是一种力量,一种富有创造性的生气勃勃的力量,它超越国界,超越历史。有人说,一个人是一个宇宙——果真如此,那么,思想就是宇宙中造物的神,无所不至、无所不在,统治一切、创造一切。我相信,每个人的神都是无与伦比的。要是有一天,这些无与伦比的神能够坦诚相见,共享阳光的话,那么,众神自会组成一个最美好的社会。”
“众神之神是谁呢?”我不由得傻乎乎地问。
他滑稽地指指自己的鼻尖,又指指我,当他再要去指龚献与孙耀庭时,发现这两条汉子已各自倒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