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真理仿佛越来越多了,它们不再是供奉在神龛上的偶像,而是像从树上结出来的果子,有的酸涩有的甘甜,有的细小有的硕大,有的闪光有的灰暗……即便是成熟的果子,即便唾手可得,我也懒得摘取。我连伸手的热情也没有了。我永远不会激动,不会再相信什么了。
可那时候,我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我们都不去出工了。挑水用的桶,抬土用的扁担、筐,到处扔得乱七八糟。没有号召,没有组织,一切都是自然的,不约而同。
开始是累,只想睡,睡到日上三竿方起床,揉揉惺忪的眼,伸个懒腰,便觉得饿,胡乱弄点吃的填满肚子,于是就记起了那场混战,隐隐的不安袭来: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宿舍里坐不住了,知青们从这间屋窜到那间屋。外面又下雨了,有时还打闪。在闪电照耀下,那桥、榕树、起伏的坡地和绿色的胶林,都奇异地战栗着。在雷雨的间歇,我小心地踩着泥泞,往龚献他们的宿舍走去。
这一刻,龚献他们正关起门来喝酒。敲了半天门,孙耀庭才开门把我放了进去。
龚献好像正在同何士隐争论,见我进去,连眼皮也没抬一抬。这个人就是这样,专注起来就忘掉了一切,别的都可以不管不顾。我不想惊动他们,悄悄地在墙角边的一张空床上坐了下来。倒是何士隐乘龚献滔滔不绝的时候,转过脸来冲我点点头,玻璃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机敏地眨了眨,扔过来一把水果糖。
我剥了一粒糖递给坐在前面的孙耀庭,悄声问:“哎,吵什么呢?”
孙耀庭瞪着我,茫然摇摇头。我奇怪了:“咦,你没听着?”
他把糖咬得咔咔响:“咱们头儿说要发传单,刷大标语,用小组的名义带领大家跟团部要人权,可何士隐他……”
“他不同意?”我忍不住问。
“好像是这么个意思,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他什么都不说个明白,邪乎得叫人发懵。”
大概何士隐听见了我们的窃窃私语,推了龚献一把:“喂,休战休战,你看看谁来了?”
龚献连头也不回:“谁来也动摇不了我的决心。这一回,我跟那些豺狼操出来的家伙拼了!”
何士隐把一只带柄的杯子在手中转着玩,转了一会,忽而抬起头:“你看见过澜沧江边的毛竹吗?长得那么高,那么粗壮茂盛,却有不少被风暴吹断了,断得乱七八糟挡着道,而我们屋后的凤尾竹,弯弯的,纤细而坚韧,却没有一根被吹断,它蓬蓬勃勃地生长着。”
何士隐的话使我一惊,我想起妈妈的那张照片,那张题名《修养》的照片。
我对何士隐的注意,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很难说,龚献会比我更理解何士隐的意思。
“我不怕死!”他气呼呼地拍了一下那只当作饭桌的箱子,“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
“可是,谁继承你的遗志呢?谁跟着你前仆后继呢?”何士隐笑嘻嘻地问。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不吉利,可龚献一味地认真:“如果我们能通过这次事件,让大家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认识到我们真正的共产主义纲领,那么,我死而无憾。”
何士隐摇摇头:“算喽,算喽,那个纲领,恐怕谁也做不到。”
“你是虚无主义!你是无政府主义!”龚献像只好斗的公鸡一样伸长了脖子,仿佛要动手似的。
孙耀庭急了,忙将两人拖开:“你们说的我都不懂,怎么办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来只好甘当蚂蚁让人踩死算了。”
说着,他不客气地又抓了一颗糖,撂进嘴里,使劲嚼起来:“喂,吵了这半天,我光听也听饿了,咱们不如弄点东西吃,就算被踩死,也做个饱死的鬼。”
龚献气犹未平,悻悻然坐着不动。何士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要得,吃是人类第一需要,在任何社会制度下都一样。”
龚献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何士隐塞过去的一块糖填住了嘴巴。
其实,别的屋子早已闹腾起来了,无论男宿舍还是女宿舍,大家都把珍藏的吃食拿出来了。许多人闯进伙房,一向吝啬的炊事员倒出所有的油给我们炸这个炸那个。米饭炒得亮光闪闪,一粒粒滑溜溜的夹不住。
我们欢呼。我们吃。甜的、咸的、酸的、辣的,一样的狼吞虎咽。已经饱了,也累了,可是还要吃。这份疯狂,好像要在顷刻之间把过去的剩余吃个干净,以便在末日到来的时候对前来勾魂的无常鬼说:“你来吧,把我们带走吧,我们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这一天是忐忑不安的。尽管吃,尽管笑,但雨季的云在天上摇摇欲坠,风呼号着像一个伤残者在哭,呜呜诉说着难以理喻的悲痛。
有人过桥出去买酒。买回来的酒就堆在地上,谁愿意喝谁喝,连女孩子也大口地喝。露露也用漱口杯倒了大半杯,挺着肚子靠在门框上喝。
我们出了气,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大难临头的感觉?
也许,龚献跟何士隐的那一番争论,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也许,人总是渴望着改变什么。而这改变真的到来时,却又变得惶惶不安。尤其,当你觉得改变的不是某一种秩序而是头脑里的思想,是你每天用贫乏的食物和稀薄的血液喂养着的思想时,更是战战兢兢,不寒而栗。我悄悄地把龚献面前的酒换成了水。龚献的额头、颧骨、眼睑和脸颊全是红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沾一滴酒脸就红,喝一瓶也不过如此。这时,他竟毫无察觉,自己喝过,还慷慨地推给何士隐:“喝!”
我赶紧向何士隐使眼色。他微笑着,装模作样地咂着嘴:“啧,好酒!”
偏偏孙耀庭不解人意,兴冲冲又抱了两个瓶子进来:“喝,喝这个,二锅头,地道的北京货,老子今天当裤子也要喝个醉!”
眼巴巴地看着这愣头青用牙咬开瓶盖,把酒咕咚咚倒进那只公用的杯里,我不好意思再加干涉。孙耀庭喝了一口,就觉出不对头:“咦,这味怎么不地道,八成是掺了水啦!哼,供销社那帮龟儿子骗了我!”
“骗你?”龚献乜着眼,脑袋一摇一晃地打量着孙耀庭,“你老子是干什么的?工人?烧锅炉的?红五类……不错不错。还有你呢?”
他舌头有点硬了,又伸出手去摸何士隐的脑袋,“你爸是教书匠,这我知道。可他教了一辈子的社会科学,教了些什么名堂?现在是革命的知识分子吗?哈哈,不骗你们骗谁哟!”
那哈哈的笑声听起来很怪,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失态过。我以为他真是醉了。我有些害怕地说:“龚献,别喝了!”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伸出指头,在自己鼻子上指了一下:“你们都、都受骗了,可我是清醒的。告诉你们,我那老子可是当官的,而且官还不小,算得上,老布尔什维克了。”
说着,他倒口齿流利起来了。
从他的叙述中,我第一次窥见了他的家,那个幽静美丽的四合院,我从未涉足过的另一个世界。
在他那个家里,从来不说“爱”、“同情”;没有童话,没有怜悯,没有眼泪。但并不缺乏笑——客厅里常常高朋满座,谦恭的笑,谄媚的笑,逢迎讨好的笑,只是很少真诚。
真诚的朋友也还是有的。爸爸妈妈叫他喊王叔叔。王叔叔高大魁梧,眉目却很清秀,英武之中透出一股温文儒雅之气。
在他们家里,无论过年过节或过生日,绝少有请客的时候,对于到客厅里来的那些朋友,收下礼物已属恩惠,酒肉招待,大可不必。而王叔叔一来,父亲总是要从食橱里取出珍藏的好酒,跟王叔叔对酌,从不下厨的妈妈也把一条粉色滚边的小围裙扎在圆滚滚的腰上,穿梭般地往返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把烧饭的保姆支使得团团转。
“小献,给王叔叔敬一杯酒。”妈一反平时的矜持,破例允许儿子喝酒,“王叔叔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没有王叔叔就没有你。”
小龚献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王叔叔。王叔叔博古通今,风度潇洒,从不因为龚献是个孩子而忽视他。他们常常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像大人一样彬彬有礼而又兴致勃勃地交谈。有一度龚献迷上了航模,王叔叔便跟他大谈飞机制造的知识,后来龚献又迷上了集邮,王叔叔谈起邮票来一点也不比飞机逊色。可是,要说没有王叔叔就没有自己,这话毕竟有点儿悬。
父亲已有几分醉意,拍拍儿子的肩膀道:“解放前夕,国民党要血洗我们gcd的地下组织,要不是你王叔叔预先得了消息冒死通知我们撤离,你妈妈、你爸爸恐怕都早已成了国民党的刀下鬼了,哪里还会有你这傻小子,傻不叽叽坐在这儿!”
“嘻嘻,嘻嘻。”王叔叔也醉了,他一醉,就会像孩子般天真地嬉笑。这跟他眼角和额头的皱纹显得极不相称。
“嘻嘻,我说这人,这人哪……”他嘟嘟哝哝地说道,伸出筷子去夹一颗花生米。可那颗花生在光滑的筷头下滑来滑去,怎么也夹不住。小龚献伸手抓了一把,喂到王叔叔的嘴里。王叔叔像个乖孩子似的张开嘴吃起来。
“我说这人哪,除了这阶级性,总还有点别的什么。”他一边嚼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要不,有些事还真不好解释。”
父亲听了这话,好像愣了一下,随即撕了一只鸡腿:“老王,吃鸡吃鸡。”
王叔叔推开了那只肥鸡腿,却不客气地把自己面前的高脚酒杯又斟满了:“喝,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嘛。记得那一日,天寒地冻,满世界下着鹅毛大雪。临解放了,事情又多,我奔忙了一天,傍晚拐进一家小酒馆,心说喝两杯御御寒气,就要了一壶酒,点了两盘菜。谁知刚端起杯,就发觉不好:我被盯上了。正欲摆脱,忽听见有人在喊:‘狗蛋,你叫我好找!’
“狗蛋是我小时候爷爷给起的小名,虽说直到上中学还沿用着,可如今在这偌大的京城怎么会有人知道?我正纳闷,那人已到我跟前,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我中学时的同窗好友狗剩儿。
“说起来,我跟这狗剩儿的交情可非一般。那时候,能上得起中学的不是乡绅的儿子也是富豪家的少爷,偏我们这一对狗儿家道贫寒,让人瞧不起,所以我们就结拜了兄弟。我大他三个月,他叫我哥。无论干什么,我们都抱成团。这一来,倒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寒冬腊月,我俩都只有一条薄薄的被。我们就把铺盖合起来,两个人钻一个被窝,倒也暖呼呼的……
“临毕业,我们还发誓,说今后不管怎么样,哪怕是天各一方,谁也不许忘了谁。
“然而不久我参加了革命。他呢,很久没消息,后来听说他入了国民党,又听说他参加了军统。他爹死得早,他是靠寡母拉扯大的。在中学读书时就发誓要让母亲后半辈子享福,现在他母亲吃香的喝辣的,夏天穿香云纱,冬天有缎子棉袄,他算是了却夙愿,也尽了孝心。可是我,我只能违背誓言,把他忘记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小酒馆里碰上他。因为彼此的身份,我一心只想快快脱身。不料他却硬拉住我:‘狗蛋哥,难得见面,咱哥俩喝一杯。’
“说实话,我怀疑他是在拖延时间,好等手下的人来接应,把我抓了去邀功请赏。可即便这样,我也只能先稳住再说。
“我们重新坐下来,又点了菜,又要了酒,端起杯子的时候,他凑过来,悄悄地说:‘狗蛋哥,打从前天一得到消息我就开始找你。你说,这么大个城市,找一个人可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再说你们gcd,哪一个是凡人胎子,能这么轻易让人盯上吗?好在我也是干这一行的,有点门道,再说我俩到底是拜过兄弟的,心有灵犀。这不,到底让我找着了。哥啊,喝了这杯酒,你就赶快跑吧!你们那儿有人告密了。你们的组织我们全知道了。我们上司已下了命令,三天之内清洗完毕。那花名册上,头一个就是你。唉,要我抓你,实在下不了手,可是放你,军令不容违抗,今天我是冒死来会你的,还好,天赐良机,总算见着了。刚才跟你说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什么也别管,这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要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他说到这儿,忽然提高了嗓门:‘猫耳朵的炸糕不错,我娘就爱吃这个。’
“我会意,忙站起来说,兄弟你先喝着,待我去称两斤来,给她老人家捎去。
“我从容地走出去,甩脱了两个贼眉鼠眼的可疑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