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心树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5 13:38:32

在材料组报到的第二天,我将厚厚的一叠叠材料、文件推到了桌子一旁,昨天才认识的一位新伙伴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红宝书,神情冷漠地对我说:“指导员隔离审查了。团部要我把他的材料整理一下。你可以先学学毛著。”

做梦也不曾想到,指导员隔离审查的原因竟是为了我!

当天我被团部的领导找去谈话。我终于又见到了他——就是向指导员指名要调我去当广播员的那个郭副团长。他软硬兼施、阴阳怪气地要我承认跟指导员发生过不正当的关系。

我气得发昏,可是并没糊涂。我知道他道貌岸然的外表里面安的是什么野兽心肠。但我不敢公开揭露他。我只能愤然大叫:“诬陷!这是诬陷!”他威胁:“我们要送你去医院检查。”我说:“查吧,用显微镜、用X光,随便你们怎么查好了。”

他听了我的话竟微微地笑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他的目光就是X光,正在穿透衣服透视我的全身。

全连都在议论我的事。我像一块叮满了苍蝇的臭肉,人人见到我都掩鼻而过。我倒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来真心劝慰我,没有。所谓劝慰的声音是有过的,但一听就是虚假的,透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哭累了,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用木梳梳理头发,然后将手指插进厚密的发间,摸索着分成股,使劲编起来。

为了止住不时涌上来的悲声,我狠狠咬住了嘴唇。当我编到最后一股辫发时,我忍不住又抽泣了一下,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我用橡皮筋仔细扎紧了辫梢。

外面是黑的。丛林静默着,仿佛已经死去。

地上有斑驳的阴影,抬起头来,古槐也似的树叶密密麻麻。我认识那种树,它们叫黑心树,树心是黑的,不成材,老乡们砍去当柴烧。

龚献在朦胧中向我走来,像一个梦。

我说:“我的名声坏了。我、我要去检查身体。”

龚献摇头:“不,不要去。”

“为什么?”我烦躁起来,“我要证明我是清白的。”

“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竟然这样命令我。

我不看他。我的目光溜向黑心树。记起这树又叫挨刀树。它们年年被砍,年年又长,这是一种怪异的力量,又是一种顽强的生命的现实。

他托起我的下巴。这是他第一次触摸我。我一哆嗦,热泪又忍不住涌上眼眶。

“我相信你。”他喃喃地说,声音竟有些哽塞,“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一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

“那为什么不要去检查?”我咕噜着,心里胀满了突如其来的幸福。

“因为你是人,不是他们砧板上的一块肉!”他突然咆哮起来,狂烈地捶打着身边的一棵树。

我吓住了似地望着他,不知所措。他慢慢蹲下去,把头埋在臂弯里:“莲莲,应该羞愧的是我……我们都是人啊!”

这一幕,许多年后我才想到它的意义所在。所谓“人的尊严”,还是我在得到鲜花和掌声之后才理解的一个新名词。而在那个时候,在我无知的头脑里只以为医院的X光射线会把一切照射清楚。也许,在那个时候龚献就预感到他的失败。他的理想,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像只先天不足的软壳蛋一样,永远孵化不出一只生命的青鸟。

这预感不是一种清醒的认识,而是一种隐秘的基因,藏在他的血液中。这样的先天不足,谁也无能为力的。

团部并没有再来逼我,去医院检查的事也不提了。一切都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谁愿意怎么说都可以,人的想象和创造力在这里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也许,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氛围。

在这种氛围下,纵有一百张嘴,我也无法替自己分辩。分辩是没有意义的,而活下去又是必须的。在沉默的抵抗中吃饭、干活和睡觉。龚献说过:“不要屈服,不要理会,不要把这一切当真。”

我做不到。我觉得自己是被拉进屠宰场的牲口,怎么着也要被宰杀吃掉的。我只想在被吃之前发出几声喊叫。这也算一个叫做莲莲的女孩子,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一道灰暗的印痕。

指导员病了,发高烧,三天粒米未进,没有医生去看他,也没有人给他送一口水。

我是在中午吃饭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怀疑他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南瓜汤变得难以下咽。我想如果我去看他,人们又会因此而编出许多新闻来证实那种关系。我是不能去的,哪怕他死了我也不能去,惟此才能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清楚的。

可是,难道没有比名声更重要的东西了吗?比如良心……当然,很少有谁来跟我讲什么良心。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但龚献的传单上似乎讲到了,那所谓的“人类之爱”……指导员是为我而背上黑锅、为我而隔离审查的,对他,我不能没有良心。

我拿出自己珍藏的一点大米,在煤油炉上熬起粥来。

在宿舍里,用煤油炉烧东西吃的人是经常有的。有的下挂面,有的煮鸡蛋,甚至炖偷来的老母鸡。这里的知青偷鸡本事堪称一绝。他们背一只空挎包,口袋里藏一把苞谷,发现目标就撒出苞谷,把鸡引到无人处,一把抓进挎包,杀掉、拔毛、点上火烧,当别处的人闻到香味蜂拥而至时,所看到的就只有一堆骨头了。从偷鸡到把半生不熟的肉吞进肚子,前后所需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对于这样的绝技人们司空见惯,可我用米熬点粥却仿佛成了怪诞的行径。一双双眼睛古怪地盯着我,好像我熬的不是粥而是一锅毒药,好像我不是要去看望一个病人而是要去杀人一样,不过确切地说,被杀的正是我。那些目光都是讥讽的毒针,那些话是残忍的利刃:“哟,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莲莲,你也自己起伙改善伙食啦?你不讲艰苦奋斗了?你不是先进典型吗?”

我没有哭,我不能哭。流泪对于过去和现在都是一种耻辱。我用网兜提着熬好的粥往前走去。路很远,从连队到指导员关押处有十几里地。那时候十几里路并不算什么。西双版纳的大地永远是温暖的,绚丽的色彩犹如一张浓艳的油画。在画中,空气绵软地静息、死亡。

我赤足涉过一条小溪,湍急的水流冲过我的脚背,又喧嚣而去。残阳如散发着腥味的血,在水波上滑来滑去。我看见了过去的一切,但是没有未来。

不知怎么,我想到了龚献的传单上说的“人类之爱”,可我恨!龚献,我恨!你能接受我的恨并能爱这一切吗?

“干什么的?”

像电影里守岗楼的日本鬼子。我把手里的网兜挪动了一下,脸向一旁侧去:“看望病人。”

“这里没有病人,只有隔离审查的人。”

“隔离审查的人难道不是人吗?”我笑嘻嘻地问,对自己前所未有的满意。

“**!”

“都是一样的人。”我咕噜着,旁若无人地走进去。那看守倒傻眼了,竟忘了来阻挡。

指导员躺在一张凉床上昏睡,尖削的鼻子和颧骨好像蜡做的一样,我走到他身边,他竟没有发觉。我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烫得吓人;我赶紧弄了一条湿毛巾,敷在他额上。他醒了,深陷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散漫的目光移向我。突然,他全身一颤:“你,你……”

“是我。”我平静地说,向他证实我的出现,“我来看你了。”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犹如大梦初醒,惊惧地叫起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我故意提高了嗓门。

他摇摇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你回去吧,快回去,让人看见就不好了。”

“谁要看就看好了!”我一伸手,砰地推开了窗子,忽然,窗下传来“哎哟”一声叫唤。我笑起来,笑得像疯子一样拍着手,而两颗热乎乎的泪珠,却从我的眼角里跌下来。指导员大概也听见了,他支撑着想坐起来,嘴里继续唠叨着要赶我走的废话。我忙按住他,把熬好的粥端过来。

他望着我,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我对他微微一笑,用小勺子舀起粥送到他嘴边。顿时他的脸一下子白了,接着又一点点涨红。“吃呀!”我鼓励地说。他好像不曾听见一样,干裂的嘴唇紧闭着,两眼直直瞪着我手中的小勺,好像是夏娃面对禁果。

“发烧的人应该多吃点汤水。”我又说。

他舔舔嘴上的裂缝,依然不知所措。我觉得他像一个无助的婴儿,一种母爱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觉得我是健康、强壮而有力量的。我用勺子的边沿轻轻碰他的嘴唇。他微微一张嘴,把粥咽下去了。

他的脸色趋于平静。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他一勺一勺地吃。渐渐地,他额上渗出了汗珠。我用湿毛巾替他把汗擦去。他异常顺从,既不躲闪也不说什么。只是在粥碗空了的时候才开口道:“你回去吧,回连队去。”我点点头:“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回连队了。我哪里也不会去的。”他又说:“你要当心。”

“我会当心的。”我一面说,一面重新绞了毛巾。暮色像灰尘一样在空中飞扬浮动,我向窗外远眺,只见黑沉沉的天边出现了一条桃花样红艳的云带,我为之一动,转过脸来,脱口而出:“指导员,我觉得龚献的理论比你的强。”

“什么?你说什么?”他惊讶地问。

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可是仍不肯改口:“我是说,那个‘人类之爱’比‘阶级斗争’强。”

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要反驳,可是也许没有足够的力气,也许怕别人注意,竟没有发出声音。他那沉溺在昏暗中的眼睛迟钝而黯淡。远远的,我看见架在悬崖和坝子间的那座桥了。幽暗的夜光下,这横陈的桥仿佛是指向地狱的一个通道。

记得初来时,我踌躇着不敢上桥,这桥只有几根朽木横在上面,恐怕它时时都会断掉,尤其是我走到桥中间,听着深谷下激流的咆哮时,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可桥又是必须过的,只好横下一条心,不管前面是什么,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现在,又到了桥上,那种预感仍伴随着我,却没了那份恐惧。走在桥中间,脚底感受着微微的战栗,从谷底升起的凉冰冰的湿雾浸没了我的身心;低下头去,望着那黑色的水花,莹莹的闪光,多么神秘,多么诱人。我跑起来,我大口地喘息,我粗暴地跺脚,我渴望着,等待着,紧闭双目欢呼那断裂的一刻,可是,直到我扑向坝子这边的大青树下,桥依旧安然无恙。

回过头去,那一截长长的岌岌可危的黑影仍在山风呼啸中抖索。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看大青树长长的气根在深沉的涧水里飘浮。噢,大青树,你慈祥、沉默的胸怀能宽容一切。你告诉我,我深重的耻辱去向谁诉说?我简直不能想象今天的举动将在连队里引起怎样的爆炸,不能想象,新的流言又将怎样将我吞噬!我的力气已经耗尽。我不敢回去,我不能回去了。大青树,你阴影庇护下的溪水多么温柔,多么安宁,把这温柔和安宁也分一份给我,让我休息吧……

“莲莲!”蓦地回过头,看见稀疏的橡胶林前面,星月的微光下,直直地站立着的,竟是龚献!

唉,龚献,龚献!你来了,你来接我?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许多许多;我只跟你说,只能跟你说……

我一跃而起,以猫一般的敏捷向他扑去。像夜归的小船驶进港湾,我驯服地靠在他胸前,任凭泪水汹涌而无声地流下。

他用手指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可这种粗糙而温暖的接触使我的泪水复又涌出。

“莲莲,你受苦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子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我是知道的。团部那些家伙,他们打着gcd的招牌,却干着最没人性的勾当。看来他们不把你搞到手是不会甘休的,我一直想帮助你……说真的,我是可以办到的。我父亲的老战友,是这儿省军区的领导。我从来没去找过他。这一回,我硬起头皮给他写了封信,把指导员的情况说了。请他过问一下。喏,信就在这儿。你拿去吧!”

他把一封未封口的信放在我的手上。信封上,一个名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从报纸上看到,从团部某些头头的嘴里听到过这位省军区首长的名字。团部那些不可一世的人物都以受到过首长的接见为荣。他是个咳嗽一声就能改变这个省里任何人的命运的人物。

“龚献!”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轻轻地抽泣起来。

“不要难过。”他像大哥哥似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在月光泛滥的夜空下,他挽起我的胳膊向前走去。棕榈树的叶片如巨大精美的剪纸,贴在夜幕的边缘上。地上到处是一团团浓厚的阴影。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回连队去,而是向着无限的空间,可以永远这样走下去。

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他手掌里的温暖和手指的温柔。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在想象中我变成了一个初生的孩子。我的全部生命维系在这只挽住我胳膊的手上。我仰起头说:“龚献……”

这时我看见,一道明亮的月光映在他的额上。他那宽阔而饱满的前额因此而显出一种圣洁的光泽。我忽然忘了我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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