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尔自传(2)

作者:黑塞    更新时间:2013-08-05 11:33:51

真奇怪,人什么都能往下吞!大约十分钟前我看了一份报纸,把一个不负责任的人的思想通过眼睛映入我的脑海,把别人的话在嘴里加进唾液,大口咀嚼,不能消化的又吐了出来。我就这么吃着,结果整整“吃”了一栏报纸。接着,我吃了一大块牛肝,这牛肝是人们从一头被打死的小牛身上取下来的。真奇怪!最好喝的是阿尔萨斯酒。我不喜欢烈性酒,至少平常日子不喜欢喝,这种烈性酒香气四溢,都有一股特殊味道,而且因此闻名。我最喜欢的是纯正温和、便宜无名的土酿葡萄酒,这种酒不醉人,味道很好,有一股泥土、蓝大和树木的气味。一杯阿尔萨斯酒加一块面包,这就是一顿美肴。可现在,我已经一块牛肝落了肚,对我这样一个很少吃肉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享受,我又斟满了第二杯酒。说来也怪,不知哪个绿色山谷里的健壮老实的人种植葡萄,酿成葡萄酒,然后让那世界各地远离他们的某些失望的、默默喝酒的市民和一筹莫展的荒原狼从酒杯中汲取一点勇气,获得一点暂时的欢快。 
  管他奇怪不奇怪的2反正喝酒还真不错, 对稳定情绪有帮助。对报纸上那篇无稽文章,我事后轻松地笑了一阵,忽然,刚才听后已经遗忘了的、用木管演奏的钢琴曲的旋律在我耳边响起。这旋律像一个小小的反光的肥皂泡,闪着光亮,五光十色地映照出整个世界,然后又轻轻破灭。假如这美妙绝伦的小旋律能暗暗地在我灵魂中扎根,日后又会让那五彩缤纷的花朵在我心中开放,那我怎么能算完全垮了呢?即便我是迷途的动物,不理解周围的世界,但是我能听到那优美的旋律,所以我愚蠢的生活仍然有它的意义, 我身L有什么东西能答复疑难,接收来自天国的呼唤,我脑子里储存着千百张图画: 
  这是乔托画在帕多瓦小教堂蓝色拱顶上的一群天使,在天使旁走路的是哈姆雷特和戴着花环的莪菲丽亚,世界七一切悲哀和误会的美好比喻,那一张画的是站在燃烧的气球中的基亚诺索在吹号角,那面,亚提亚·施默尔茨勒手里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把他成堆的雕塑吹到空中。尽管这许多优美的形象也活在千千万万其他人的心中,然而还有上万种其他不知名的图画和音响印在我的脑海中,它们的故乡,它们的耳目都只活在我的内心。那古老的医院院墙呈灰绿色,由于长期风雨侵蚀,墙上斑斑点点,显得十分破旧,那一条条缝隙、一块块污斑中似乎有千百幅壁画——有谁理会它,有谁把它摄入自己的灵魂?谁爱它,能感受到它那慢慢减退的颜色的魅力?教士们的带有精致插图的古老册籍,被人们遗忘了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作家的作品,所有那些磨损发霉的书籍,老音乐家的书籍和手稿,记载着旋律的幻想的又硬又黄的乐谱,这些书里的声音,妙语如珠的也好,荒诞不经的也好,怀古思旧的也好,今天有谁在倾听这些声音?有谁心中充满这些书中的精神和魔力来到与这些书籍精神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谁还会想起古比奥①的山上那棵顽强的小柏树?这棵柏树被山上滚下的一块大石头砸成两半,但仍然保住了性命,又长出了新的小小的树冠。谁还能对那位住在二楼的勤劳的家庭主妇和她的南洋杉正眼相视?谁会在夜晚透过浮动的浓雾辨认莱茵河上空白云组成的字母?只有荒原狼。有谁在他那生活的废墟上寻找支离破碎的人生意义,忍受似乎是荒唐的事情,过着似乎是疯子的生活,暗中却在最后的迷惑的混乱中希望能接近上帝,得到上帝的启示? 
  老板娘还想给我斟酒,我紧紧捂着我的杯子,站起身来。我不要洒了。那金色的痕迹又闪亮了,提醒我想起永生,想起莫扎特,想起群星。我又能呼吸一个小时了, 又能生活一个小时了,又能活在世_L而不用忍受什么痛苦,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感到羞耻。 
  我走出酒馆,来到静寂的街上;街上冷风飕飕,雨点被风吹打到街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射出一闪一闪的微光。现在上哪儿去?如果此刻我会什么魔术的话,我就让它给我变出一个漂亮的路易·赛泽式的小客厅,几位音乐高手为我演奏两三首亨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我会很有兴致地去欣赏音乐,像上帝喝醇酒那样把那清淡高雅的音乐唱下去。噢,要是我现在有一位朋友,他住在一间阁楼里,屋里放着小提琴,点着蜡烛,他坐在桌旁冥思苦想,那该多好!要是有这样一位朋友,我就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潜进他的房子,悄悄地走上东弯西拐的楼梯,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们会兴高采烈地交谈,听音乐,度过这夜深人静中的几小时超脱尘世的时光。以往,在那已经消逝的年月,我曾多次享受过这种幸福,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感觉已淡漠了,离我而去了,在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之间横亘着黯淡的岁月。 
  我犹豫了一会儿,便登上归途。我高高地翻起大衣领子,手杖敲在潮湿的路面上发出略略的响声。我哪怕走得再慢,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到家,很快我又会坐在我的小阁楼里——一我那小小的所谓故乡,我不喜欢它,但是我又少不了它,因为我已不能像过去那样在野外游荡,度过那冬天寒冷的雨夜。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嗯,好吧,我不愿让那风雨、南洋杉、风湿病痛败坏我夜晚的雅兴,虽然找不到演奏室内乐的乐队、找不到演奏小提琴的孤独的朋友,然而那高尚纯洁的音乐仍在我心中回响,随着有节奏的呼吸,我轻轻地哼着,为我自己表演。我一边想着一边向前走。不,没有室内乐,没有朋友也行,无可奈何地苦苦寻求温暖岂不可笑。孤独就是无求于人,我渴望得到孤独,天长日久,我总算获得了它。孤独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广阔无垠,像那又冷又静、群星回旋的宇宙空间一样。 
  我走过一家舞厅,迎面传来一种强烈的爵士乐的声响,活像一种生肉蒸发的气味,令人感到又热又难闻。我驻足停留了一会儿;我非常讨厌这类音乐,但是它又总是悄悄地吸引我。虽然爵士乐与我格格不入,但比起当代所有学究式的音乐来,我却十倍地喜爱爵士乐,因为它能以粗犷欢乐的节奏深深刺激我的感官,激起我一股质朴而直言不讳的情欲。 
  我站在那儿闻了一会儿,嗅了嗅那带有血腥味的刺耳的音乐,恼怒而又贪婪地闻了闻大厅里的气味。抒情的那一半音乐忧郁而又悦耳,非常伤感;另一半则非常粗犷,变化无常而节奏强烈;然而这两部分又天真烂漫、和谐地融成一体。这是没落的音乐,最后几个皇帝统治罗马时肯定有过类似的音乐。和巴赫、莫扎特以及真正的音乐相比,这种音乐简直是胡闹;但是只要一加比较,就知道这一切就是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所谓文化。这种音乐有个优点:它非常坦率、纯朴、诚实、天真、愉快。在这种音乐里包含有黑人味,美国味,对我们欧洲人来说,黑人和美国人那样强壮,显得非常有生气,非常天真。。、欧洲是否也会变成这样?是否已经在变化之中?难道我们这些了解并崇敬昔日的欧洲、昔日的真正的音乐、昔日的真正的文学的人只不过是明天就被人遗忘、被人嘲笑的少数愚蠢的、复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难道我们称为“文化”。称为精神、灵魂、优美、神圣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早已死亡的幽灵,只有我们几个傻瓜才以为那是真的、活的?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生气盎然的文化?难道我们这些傻瓜梦寐以求的只是一个幻影? 
  老城区把我融进了它的怀抱,在灰色的夜幕中影影绰绰露出小教堂的轮廓。忽然,我又想起今天傍晚经历的事情,想起那神秘莫测的尖拱门,想起上面那神秘莫测的灯光广告牌,想起那嘲弄似地一闪一灭的字母。那字母拼成的是哪几个字广普通人不得入内。”还有一句:“专为狂人而设。”我向古老的石墙望去,仔仔细细地瞧着它,心中暗自希望魔术再次出现,希望灯光拼出字来向我这个疯子发出邀请,希望小门放我进去。也许那里有我追求的东西?也许那里在演奏我喜爱的音乐? 
  四周一片黑暗,黑乎乎的石墙仿佛沉浸在梦幻之中,在冷冷地看着我。石墙孤儿没有门,也没有尖顶拱门,连个洞都没有。我微笑着继续往前走,朝那堵墙友好地点头致意。“睡吧,墙,我不唤醒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把你拆除,或者贪婪的公司在你身上贴上各种广告,但是,现在你还挺立在这里,现在你还那么优美,雅静,可爱。” 
  当我走到一条黑;情的胡同前时,冷不防从那里走出一个人,吓我一跳。他是个孤独的夜归者,步履沉重。他头戴帽子,身穿蓝色衬衣,肩上扛根杆子,杆子上挂一张广告,像集市上的商人那样,肚子前的腰带上挂一个敞开的小盒子。他非常疲劳,在我面前无力地走着,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要不然我就会向他打招呼,送他一支烟。 当他走到下一盏路灯下时,我想看看那挂在杆子上端的红纸L写的是什么字,可惜那张纸晃来晃去,我无法看清。于是我就向他喊了一声,请他让我看看那张广告。他停下脚步,把杆子拿正,这时我才看清那跳跃晃动的字母组成的字是: 
  无政府主义者的晚间娱乐! 
  魔剧院! 
  普通人不得…… 
  我欢呼起来: “我找的就是它2您的晚间娱乐是什么?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举行?” 
  他挪动脚步,又走起路来。 
  “普通人不得入内,”他无精打采地冷冷回答了一句,就跑开了。他已经烦了,他要回家。 
  我跟着跑过去,对他喊道:“站住!您的小盒子里装的什么?我想买一点。” 
  那人不肯停步,一边走一边机械地从小盒子里拿出一本小书递给我。我慌忙接过书,放进口袋。我在那里解大衣的扣子掏钱时,他已经走进旁边的一扇大门,关上门不见了。我听见他那沉重的脚步走过院子里的石头路面,走上一道木梯,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突然,我也感到非常疲劳,朦胧地感到夜已很深,该回家了。我加快脚步,迅速穿过两旁都是高墙的沉睡的郊外小巷,来到我住的那个地段。这一带住的是官员和收入低微的退休老人,干干净净的小公寓前有小块的草地,墙上爬着常春藤。我走过常春藤和草地,走过一棵小板树,来到楼门前,我找到钥匙眼,按了灯钮,轻手轻脚走进玻璃门,经过擦得沸亮的柜子和盆栽小树,开开我的房门——我的小小的所谓故乡。我房间里,靠椅、炉子、墨水瓶、画盒、诺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归来,就像母亲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猫等着别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样。 
  我脱潮湿的大衣时,手不由得又碰到了那本小书。我拿出书。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像那些市场上出售的廉价小册子如《正月出生的人》或《返老还童妙法》一样,纸张低劣,印刷粗糙。 
  我在靠椅上坐下, 戴L眼镜,读着这本市场小册子封面上的书名,心中觉得诧异,忽然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那本书叫《荒原狼——非为常人而作》 
  我一口气读完这篇文章,越读越觉有趣,现将文章抄录于下: 

  论荒原狼 

  ——为狂人而作 

  从前有个人名叫哈里,又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到了不少,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他可没有这种本事,他是个从不满足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随时随刻都知道(或以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荒原来的一只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人用魔术把他从粮变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时是人。却有荒原粮的灵魂天性,抑或他自以为是狠这个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觉或疾病等等,等等,聪明之士尽可争论。譬如说也可能是这样的:这个人在童年时也许很野,很不听话,毫无约束,他的教育者企图彻底克服他身上的兽性,他们这样做却反而使他产生了幻想,以为自己确实是一只野兽,只是披着一层薄薄的教育与人性的外衣罢了。关于这一点,人们可以长期争论不休,。甚至写几本书;但是这对荒原狼却毫无用处,因为他认为、粮只是他灵魂的一种幻觉也罢,还是被魔术一变钻进了他的身体也罢,或者由于严师训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罢,这都无关紧要。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管他自己怎么想,都不可能把狼从他身上拉出来。 
  荒原狼有两种本性:人性和兽性,这就是他的命运,也许这种命运并不特殊,也不罕见。听说,已经有过不少人,他们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鱼或者做蛇,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有什么特别的难处。在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鱼和平共处,相安无事,他们甚至互相帮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羡慕,他们得以成功更应归功于他们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归功于人性。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哈里却与众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无事,互助互济,而是势不两立,专门互相作对。一个人灵魂躯体里的两个方面互为死敌,这种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们的荒原狼情况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杂生物一样,忽而为狼,忽而为人。但有一点与他人不同,当他是粮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总是在那里观察,辨别,决断,伺机进攻;反过来,当他是人的时候,狼也是如此。比如,当作为人的哈里有一个美好的想法,产生高尚纯洁的感情,所谓做了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齿;狞笑,带着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诉他,这场高尚的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脸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因为狼心里总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惬意伪是什么一一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喝血,追逐母狼;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反之也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跳牙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潜伏一边,观察粮,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 
  这就是荒原粮的特性。可以想象,哈里的生活并不舒服,并不幸福。然而,这不等于说他就特别的不幸(虽然他自己确有此感,因为人总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其实,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种活。即使有人身上没有狼性,也不能因此庆幸。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会有阳光明媚的时光,也会在砂砾石缝中长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这样。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很不幸的,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他爱人或被人爱时,也能使别人不幸。因为那些爱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个方面。有的人把他看作一个文雅聪明的怪人而爱他,一旦发现他身上的狼性,就惊异万分,大失所望。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如同每个造物一样,哈里希望别人把他当作整体爱他,在爱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们的爱情——他不能说谎,掩饰隐瞒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爱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爱他放荡不羁、桀骛不驯、粗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当他们发现,野蛮凶恶的狼同时又是人,这个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温顺的性格,也听莫扎特的音乐,也朗读诗歌;也希冀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时,他们又感到万分失望,万分痛苦了。大多数情况下,正是这些人尤其失望,尤其恼怒,荒原报就这样把自己的两重性和两面性带进他接触的其他人身上。 
  但是,谁以为这就完全了解荒原报,完全能想象他简陋而支离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错了,他远没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规则都有例外,在特定情况下一个罪人比九十九个好人更使上帝喜欢一样,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时刻。有时他顺顺当当地作为狼,有时顺顺当当地作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觉,有时他们两方和平相处,互敬互爱,他们不是一方睡觉,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励,互相加强。在他的生活中,有时,一切合乎常规、人所共知的东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个目的:不时地作短暂的休息,被异常的奇迹、上天的思定突破,让位给它们。世界上到处都是如此。这些短暂罕见的幸福时刻是否抵消或冲淡了荒原狼的厄运,从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几个小时强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余地,这个问题让悠闲自在的人去随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那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毫无益处的日子。 
  这里尚需提及的是,类似哈里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许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这些人都有两个灵魂,两种本性,他们身上既有圣洁美好的东西,又有凶残可恶的东西,既有母性的气质,又有父性的气质,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两者既互相敌视,又盘根错节互相并存,犹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样。这些人生活极不安宁,有时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间,他会体验到强烈无比、美妙异常的东西,这瞬间幸福的波涛高高涌起,有如滔天白浪,冲出苦海,这昙花一现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动销魂。许多文艺作品描写某个受苦的人在短暂的瞬间忽然升华,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夺目,弄得见是看见它的人都觉得那是永恒不变的东西,都以为这正是他们自己的幸福的梦想。所有这些文艺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宝贵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这些人的行为和作品尽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实际上都没有生命.就是说,他们的生命不是存在,没有外形,他们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样。 他们的生命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犹如汹涌 的波涛拍击海岸, 永无休止,他们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 怕的,而且一旦人们不愿在那罕见的、超越于这混乱的生活而闪闪发光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寻生活的意义的话,他们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于是这类人中产生了危险而可怕的想法;整个人类生活也许是个大错,是人类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没有成功的尝试。他们中也会有另外一个想法:人也许不仅是稍有理性的动物,而且还是天之骄子,是不朽的。 
  每种类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征标记,都各有自己独特的德性和恶习,自己的弥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个夜游神。对他来说,早晨是最糟糕的时光,他害怕早晨,早晨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在他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在早晨真正高兴过,他从来没有在午前做过什么称心的事;有过什么好的想法,在上午他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让别人高兴。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过来,活跃起来,只有快到傍晚的时候,才是他的好时光,他才富有生气,才能做成一点事儿,有时还满面春风;喜形于色。这与他需要孤独、追求自立有关。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对自主之机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热。他年轻时很穷,费尽力气才不致挨饿受冻,那时他就宁可节衣缩食,以此来拯救一点能够自行其是的权力。他从来没有为金钱和舒服口子出卖过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出卖给女人和有钱有势的人,为了维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抛弃和拒绝世人眼里会带来好处和幸福的东西。他觉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担任一官半职,循规蹈矩,受命于人。他对办公室、秘书处、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恶梦是梦见自己被囚在兵营里。凡此种种可厌的情况他都有办法逃避,当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超人之处,他的长处,在这种事上他是不屈不挠的,不可通融的。他的这种性格是坚定的、一贯的。他的痛苦和命运又恰恰和他的长处紧紧相连。他的情况和大家一样:他得到了他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东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开始,这是他的梦想和幸福,后来就变成了他痛苦的命运。追求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的人毁于金钱,低声下气的人毁于卑躬屈膝,追求享乐的人毁于行乐。正是同样的道理,荒原狠毁于我行我素。他达到了目的,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没有人能给他发号施令,他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已自由决定。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内。心冲动驱使他追求的东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现在非常孤独,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这使他觉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越来越稀薄的与人无关与孤独的空气中慢慢窒息而死。现在的情况是,孤独和绝对自主已经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运;是对他的判决了,用魔术呼唤出来的东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在,当他充满渴望、怀着良好的意愿,伸开双臂准备接受约束,准备和他人共同生活时,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谁也不来理会他了。其实,并不是人们憎恨他,讨厌他。相反,他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终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态度。人们请他作客,赠礼给他,给他写亲切的书信,但没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亲近感,没有人愿意并能够和他一起生活。包围他的是孤独的空气和宁静的气氛,周围的一切都从他身边溜走,他没有能力建立各种关系,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帮助他克服这种无能、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之列。这里必须说明,只把那些真正自尽的人称为自杀者是错误的。 这类人中不少是由于偶 然的原因才成为自杀者的,自杀并不一定是他们的本性。在这些没有个性、没有明显的特点、没有经历命运折磨的普普通通的人中,有些人用自杀了却一生,但就他们的本性与特点来说,他们并不属于自杀者的类型;相反,那些按本质属于自杀者的人中却有许多人——也许是大部分人——不曾损伤过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个“自杀者”,自杀者并非一定有强烈的求死欲望,有的人有这种欲望,但他并非自杀者。自杀者的特点是,他觉得他自己——不管有无道理——大自然的一个特别危险、特别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终觉得自己受到危害,毫无保护,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这类人有一个特征,即对他们来说;命中注定自杀是他们最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想象的。这种情绪总是在少年时期就表现出来,而且伴随他们整整一生,其前提却并不是他们的生命力不旺盛。相反,在自杀者中间常常发现有些人非常坚韧,非常勇敢,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世界上有的人身染小恙就会发烧,同样,我们称作自杀者的人往往天生多愁善感,稍受刺激就会一。心想自杀。假如我们有一门科学敢于面对人生,研究人生,而不是仅仅研究生命的机制,假如我们有类似人种学,类似心理学的科学,那么,上述事实早就尽人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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