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偷了什么人家的东西吃。”巡官说道。
“我还要告诉你是从哪一家偷的,是从一个铁匠家中偷来的。”
“啊!”巡官惊了一下,对乔瞪着眼。
“啊,皮普!”乔也惊了一下,对我瞪着眼。
“我拿的都是一些剩下来的东西,残剩食物,另外拿了一些酒,还有一块馅饼。”
“铁匠师傅,你家有没有不见过一些东西,像馅饼一类的?”巡官对乔说道,语音表现出友好亲密的态度。
“就在你们来我家的时候,我老婆的确发现少了一块猪肉馅饼。皮普,你知道这事吗?”
“那么,”我认识的那个犯人说道,把带点忧郁的眼光转向乔,一眼也没有对我望,“那么您就是铁匠师傅了?偷吃了您的猪肉馅饼,我感到十分抱歉。”
“上天作证,你可以随意吃——只要是我的,不必客气。”乔回答说,及时地想到了他的夫人,“我们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是我们不能看着你饿死,你这可怜不幸的同胞。皮普,是不是这样?”
我早就发现在这个人的喉管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嗒咯嗒地发响,现在又响了一声,他便转过身去了。一艘小渡船去而复返,卫队已经准备就绪。我们一直跟着他上了用大石头和粗木桩建造的渡口,目送他上了渡船,由几个和他一样的犯人划着而去。他们看到他上船没有表示出一丝惊讶,没有人对他感兴趣地瞥一眼,没有人感到高兴,没有人感到抱歉,也没有人开口,只听到一句怒吼从船上发出,仿佛是在对狗吆喝:“你们快划!”这是一声开桨启程的信号。在火把的光照下,我们看到漆黑一团的监狱船正停在离满布泥泞的岸边不远之处,好像是一艘邪恶的挪亚方舟。这艘监狱船被粗大生锈的铁链锁着。拦着,停泊在那里。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船就好像是戴着镣铐的犯人。我们看到渡船向监狱船靠拢,看到他被押上大船,然后便消失了。接着,那些烧剩下的火把头儿全部被投进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熄灭了,仿佛一切都随他而去了。
我由于偷窃而形成的心态及津神负担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消除了。当然,我原来也并未想到一定要坦白承认,不管怎样我总以为,归根结底我的出发点还是有点儿善意的。
原来担心偷窃被发现的心态既已消除,我也不再去考虑良心上有什么对不起姐姐。然而,我喜欢乔。究竟为什么喜欢他,我说不出理由,也许当时人太小了,总之,我觉得他是个值得我爱的可爱的人。一想到他,我的内心便深感不安而局促。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特别是在乔第一次寻找他那把锉子时,我就想把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他。但是,我没有对他和盘托出,因为我担心如果以实情相告,他就会把我想得很坏,而我却不至于如此。我所担心的是失去乔对我的信赖,从而使自己每晚孤独地坐在火炉边,干着急地瞅着我这位永远失去的同伴和朋友。所以,我决定闭口不言。我病态地以为,一旦乔知道了内情,以后只要他坐在炉火边用手抚摸着美丽的连鬓胡子,就会思索到这件事;以为一旦他知道了内情,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发现昨天的菜肴和布丁放在今天的餐桌上,他就会在心中思考一阵,我是不是进过食品间;以为一旦他知道了内情,在我们以后的日子里,家庭生活必然蒙上一层陰影,他一饮啤酒就会考虑是浓是淡,是不是加进了柏油水,自然也就会把我的脸闹得个通红。总而言之,我因为胆子太小,而不敢做本来是对的事情,就像当初因为我胆子太小,而不敢不做本来是不对的事情。当时,我和整个外部的大千世界没有打过交道。社会中有各式各样按照自己行为处世的人,然而我也没有把谁当作认可的榜样。我完全是一个自学而成的天才,我的处世之道与行为准则都是我自己的创造发明。
我们离开监狱船还没有走多少路,我便感到十分困倦,于是乔又把我背在身上,一直把我背到家。一路上,乔确实是够累的了,这从沃甫赛先生的举动中可以看出来。沃甫赛先生因为过分疲劳而用发火来出气,其火气大得如果教堂已经实行开放政策由他掌握,他一定会把所有参加这次活动的人开除出教籍,而且先拿乔和我开刀。然而,他只不过是一个世俗之人,能量有限,所以只能坐在潮湿的沼泽地上,气也无用。等到了我们家时,他才把自己的外衣从身上脱下来,放在厨房的火炉上烤干。如果参加看爇闹也能定死罪的话,那么从他湿了裤子这件事上推论而得到的间接证据准能把他送上绞刑架。
这时候,由于原来沉沉地睡在乔的背上,刚刚被放到地板上,在温暖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中醒转过来,所以我就像一个小醉鬼一样,跌跌撞撞的,差点摔在地上。我正懵懵懂懂之时,幸亏我姐姐在我背后的两肩之间狠狠地揍了一拳,又夺命地大喝一声:“啊!世上哪里有你这种孩子!”这才清醒了头脑。一醒过来,我便发现乔正在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罪犯的坦白交待,客人们都在猜测这个犯人究竟是怎样进入食品间偷猪肉馅饼的,各执一词。彭波契克先生详详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屋子的内部,说这个犯人首先攀登上铁匠铺的屋顶,再爬到我们住屋的上面,然后将被单布条结成的绳子从厨房的烟囱里丢下来,顺绳而进。彭波契克先生说得十分肯定,何况他有自己的马车,总比别人高明一些,大家当然都附和他赞成他,认为犯人就是这样进来的。只有沃甫赛先生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狂乱地叫着“不对!”他疲惫已极,言语中带着无力的怨恨,评说起来不能头头是道,缺乏理论,而且连件像样的大衣都没有,大家都不把他放在心中。何况他这时正背靠着火炉站在那里,烤着湿透的衣服,背后冒出蒸发出来的爇气。大家一看他的这副样子,自然不会信任他。
那天晚上我听到的就是这些,接着我姐姐怕我这副睡眼惺松的样子有碍客人们的谈话,就走过来一把揪住了我,蛮横粗暴地拖我上楼睡觉。而我就像穿了五十双靴子似的迈不动沉重的脚步,在楼梯上一直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正如前面所叙述过的,我的心态是心有余悸。第二天早晨还没有起床,我就开始产生了这种顾虑,而且持续了好一段时期。一直等到大家把这件事忘记,除了在个别场合,也都不再谈论它,我的心才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