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八月乡村》餐馆大堂
客人散去，服务生在清扫大堂。
阿贵一边擦桌子，一边对着小芸会意地扫一眼。
阿贵：“这不是个洗碗的料。去通知你表姐吧，明天就来试工。”
小芸：“你行啊！老板同意了？”
阿贵又是狡黠地笑笑。
13.常旺办公室内
常旺在查看当天的账目，脸上露出淡淡的得意。
李春汉走过来，将几张大票子往桌上一扔就走。
常旺一时没反应过来：“春汉，你这是干啥？”
李春汉：“家有家法，行有行规，我那兄弟打碎了碗碟，该赔。”
常旺：“要赔，也该由他赔。我怎么能要你掏这个钱……”
李春汉头也不回：“他脸皮薄，你在他面前别说我赔过了。”
常旺一听，不露圭角笑笑。他把钱看了看，掂了掂，抽屉一塞，继续点账。
14.《八月乡村》餐馆外
秋小河肩上搭个围裙，坐在门外台阶上，望着大街发呆。
少顷，李春汉推门出来，掏出一支皱巴巴后的香烟，点上，猛吸了两口，呛了两下：“又是假货!熏蚊子呢……”
秋小河：“那就少抽些吧。”
李春汉：“想什么呢？上楼去再说。”
15.二楼走廊内
秋小河走路直摇晃，疲惫不堪。他跟在李春汉身后，顺着昏暗的楼梯，一步一步爬上二楼，在李春汉的宿舍外停住脚步。
李春汉回头看着他：“头一回做，今儿累坏了？”
秋小河：“这周身的骨头，幸亏有层皮裹住，不然都散了。”
李春汉：“万事开头难。等你麻木了，就不晓得累了。”
秋小河：“这说法倒是挺新鲜的。”
李春汉：“好比牛犁地，开始抽它鞭子，它蹦得八丈高。抽多了，皮壳抽麻木了，也慢慢变厚了，就不晓得痛了。这时你再怎么抽它，它都不会跳。我们人啊，其实都是牛，会说话的牛。”
秋小河：“累点没啥，只是摔了一堆盘子，惹得老板不开心。”
李春汉被触起一股无名火：“看看，又农民意识了吧？这么大个餐馆，我李大厨的兄弟摔烂几个破碗破碟，这算什么？那是给他银盆大的脸！几时我兄弟成了上海滩响当当的秋爷，他请我兄弟来摔盘，只怕还没这机会。”
说完两人都笑了，只是笑得勉强，笑得苦涩。
李春汉在甭道墙上公共信箱里面找出一封信，看看落款，嘴里嘀咕起来：“这娘们，三天两头打电话发嗲不算，还要写信，烦不烦哪？”
秋小河：“是翠莲？”
李春汉：“娶个老婆，就是娶回一堆罗嗦事儿。真累。”
秋小河：“现在有几人写信？都是电脑，‘伊妹儿来伊妹儿去’。老夫老妻的还这么情意绵绵，让人嫉妒啊！一个人被福裹得喘不过气来，还说累。我呀，偏偏没那福，不然累死了也乐意，唉！”
16.二楼公用厨房内
李春汉走在甭道上，像似听到什么响动，遁声悄悄进入了公用厨房。
里面，余德保和他的老婆兰妮正在煎炸着两块瘦巴巴的猪排。
余德保身材瘦小，男人女相，说话的腔调就像走调变速的留声机，又如没有开叫的雌鸡嗓。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兰妮却是人髙马大，嗓门浑厚。
此际，兰妮正一手叉腰，一手往余德保掂炒的锅中拼命倾倒佐料。
李春汉绕过他们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空油瓶，阴着脸：“……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还不知怎么称呼二位，贵姓？……”
余德保：“免贵，姓余，余德保。她叫兰妮，是我爱人。”
李春汉：“爱什么爱呀，不就是老婆么？”
余德保：“对对，老婆，是老婆。这也不假。”
李春汉：“假不假不是我管的事，我只是想讨教一下……”
余德保：“讨教什么？说吧。快快，我的老婆吔，你动作利落点好不好？……生抽老抽，胡椒粉……”
兰妮一条腿斜撑着站在那儿，另只脚趿着个西瓜皮一样卷起的拖鞋，正在小腿肚上糙痒。
一听吩咐，赶紧又举着料酒瓶乱撤一气。
李春汉终于发作了：“我说余德保，还有你的爱人！你们用起别人的东西，连打个招呼的习惯也没有？”
余德保：“哦，这料酒是你的？我这就打个招呼？OK？真没办法，你们这些乡下人就是小
气些，其实这点佐料算个什么呀！”余德保把猪排翻了个身：“再添一点，只要一点点……不瞒你说，我来上海别的没学到，只学会了上海本帮菜生煎猪排。你做厨师你晓得，要想入味，就得够味。”
李春汉揶揄道：“你喜欢，上街去买呗，食品店对街就有。”
兰妮：：“我老公知识人，早九晚五，坐办公室搞行政的，哪有那么多的闲工夫？不像你
们本来就是做厨房的，吃喝不愁，还在乎这点……”
李春汉：“我是不在乎。但你们三天两头都这样，任何人也吃不消哇！——我都观察你们好多次了。”
余德保：“你这一说，我可真生气了。你还观察，怎么观察？油瓶上刻个记号不成？”
他像受了莫大委屈，气得把锅铲一掼：“多没出息！大男人一个，这般狗肚鸡肠，也是天下少有！”
秋小河正懵懵懂懂闯进来，被余德保一把拽将过来：“我头顶上住进个新来的，你就是吧？来来来，就请你来说个公道。我和我爱人就煎了这么巴掌大的两小块猪排骨，能甪多少酱油？能用多少胡椒粉？——这盐还是我自己的。”
李春汉手握凭据说：“这瓶小磨麻油就为我兄弟要来，刚买的。你瞧，用得一滴不剩。”
兰妮抢过瓶：“本身就没剩几滴。真一滴不剩？我要倒出一滴又怎讲？一滴，二滴，三滴……”
“算了，算了。我用，我自己再添购。”秋小河只能打着圆场。
李春汉边说边往卫生间走去：“若不是太过分，谁会和你这种酸不拉叽的人计较？……老子忙到现在连泡尿都来不及撒，却给这等屁事涨得膀胱疼……”
兰妮瞅着秋小河，嘟囔着：“他的东西是买的？鬼信哩。干的是大厨，这点小零碎还用得着他掏钱买？换作我也没有那么髙尚。”
余德保：“那都是屁话。只是我们租住在这里，从不多事罢了。”
马桶轰然一声骤响。李春汉又从卫生间冲出来，他手儿一提拎，一口涶沫啐下地：“说的是人话么？用别人东西还这么损人，我恨不得一把捏死你这个瘦猴！”
余德保：“劝你别胡来！上海人讲文明，君子动口不动手。”
兰妮也跳将起来：“和这种人住一起，真是一点没办法！你以为这是在乡下，任着你撒野呀？城里人都讲修养，讲法制，学着点吧！”
秋小河吓得赶紧抱住李春汉，把他推推搡搡，劝去了他的房间。
秋小河：“我知道你今晚情绪不好，都是为了我。”
李春汉：“不关你的事。”
秋小河：“我不会洗碗，但我还可以干点别的，我明天就出去找活。”
李春汉重重吁了声：“你以为在上海找份工作就那么容易？”
秋小河很自信：“试试看吧，活人怎能让尿憋死？”
17.贮藏室内
秋小河在灯下仔细端详全家照。
照片上的叶秀枝笑靥如花。妞妞抱在秋小河怀中，一家人其乐融融。
秋小河从枕头底下掏出本子和笔，半坐半卧，开始写日记：“早先在梅城，我老以为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像一尾小水沟的鱼，渴望扑进大海去施展自己的才华。谁知我刚扑进大海，滔天巨浪就差点砸碎了我的筋骨。一个连碗都洗不好的男人，真不知还能做什么？”
秋小河打着呵欠，一双裹着创口贴胶布的手，抱着笔记本睡去。……
18.街头小食摊
朝霞满天。
秋小河走进一家简陋的早餐店，坐在一条硬板凳上。
跑堂的过来问：“这位要点什么？”
秋小河：“先看看……”他望着墙上的价格表，把口袋翻了一遍，掏出一把零票，镍币，数了数，一下全推上桌面：“来碗咸菜肉丝面吧。”
跑堂的用抹布把零钱往托盘里一扫，数也没数，去了。
饭桌一角，有张油乎乎的小报。旁边，坐了位戴眼镜的男人，模样稳成庄重。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咸菜肉丝面端上了桌。
秋小河有些吃惊：“这么快？……”他从筷筒抽出筷子，在袖子上糙两下，对戴眼镜男人表示着客气：“不好意思，后来的倒先吃了……”
戴眼镜男人目不斜视：“先吃先吃，不必客气。”
秋小河带着山响猛汲了一口汤，喝得戴眼镜男人眉毛直皱。
一双筷子把面条撩起尺多长，嘴里又是“呼啦”一下重响。
面条象龙戏水刚吸去一半，秋小河的目光却突然定住了——
小报上一条显赫的标题落入他的眼帘：“——《纯正采》欢迎您的加盟！”
秋小河把小报往跟前拉了拉，凑在眼前认真读起来：“弘扬上品文化，阐释精英理念，引领时尚潮流，打造世界品牌。Welcome！----我们正在大展拳脚，招兵买马。Welcome！----欢迎一切执著于艺术追求的有识之士，加盟《纯正采》。Welcome！----我们有以下职务虚位以待……”
秋小河问眼镜男人：“讨教一下，这《纯正采》是什么意思？”
眼镜：“意思？没有意思就是它的意思。现在的大街小巷，很多公司的名称，商品的招牌，都是不知所云。要不洋屁冲天，要不就是不古不今，不文不白，不中不西，不伦不类……”
另一桌食客插言：“这才叫海呀，海派文化，时尚呀。别看那些花里胡哨的洋文，中国人不懂，外国人也看不懂。”
秋小河仍盯着那张报纸：“这，这报纸是你的吗？”
眼镜男不屑一顾：“嗤！这种不入流的小报，我是从来不看的。”
秋小河自嘲：“我本来就出身下流，不入上流……能让我翻翻好吗？”
跑堂在柜台答腔：“你想看，只管拿去，每天都有人派送这些免费小报。能有人帮我收垃圾，这也挺好。”
眼镜男的盖浇汤面也上来了。
两人稀里哗啦地对汲，看不出对方又比秋小河斯文了多少。
19.闹市区
秋小河抓着那份小报，闷头往前走，嘴里念叨“纯正采，纯正采……”
碰到行人就上前询问，被问者莫不摇头。
再找。绕过一条街，抬头看到一幢摩天大楼，直刺云天。
秋小河有些眩晕，他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又咬牙切齿往前走去。
20.宇通大厦
秋小河来到大楼前，对着落地玻璃窗顾盼一下自己的衣着，又把头发理理顺，这才走近一个巨大的转门。
此刻，转门在他眼前幻化成了洗碗机，东边吸进几个人，很快又从西边吐出。进进出出的人全变成了碗碟，叮当作响。秋小河闭了一会眼睛，努力镇定下来。为了壮胆，他走入时一直嗫嚅念道：“日子像把刀，谁人无烦恼……”。
这是一幢综合性商贸出租大楼，指引牌上清晰标明了各公司的所在楼层。
不时有年轻美貌的男女进出。
大理石堂柱的一侧，摆了张写字桌，牌子上写着：《纯正采》接待处
己有一排红男绿女在那儿排队等候。
秋小河走过去：“这儿是纯正采公司吗？”
接待的是小宋。他正在忙碌，用笔敲着牌子：“眼不好使？”
秋小河掏出报纸看看：“对，是纯正采。我想来加盟……”
小宋仍勾头在记什么：“做人要讲点休养，一边排着去。先填表。”
秋小河只好转过身去排队。
小宋抬起头，扬着手中的一叠表，对着众人说：“大家都记住了，正式的应聘面试是下个月一到三号，在38楼排练大厅，别爬错了。”
秋小河故作轻松：“多爬一层也没关系，---更上一层楼嘛！”
小宋：“38楼就是顶层。你再往上爬做什么？想跳楼啊？”
众人一笑。接待处气氛由此而活散。
小宋：“人多，我不想重复。也为了不耽搁大家的时间，填完表的可以随我先上去实地看看。下次来向保安通报一下登记卡号，就可以直接去报考场地……”
轮到秋小河时，他刚要伸手接表格，小宋却向他伸出了手。
小宋：“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秋小河装模作样掏掏口袋，想着对策。他忽儿灵机一动：“呀！忘了带了。……我能不能先填了表，身份证回头再补上？……”
小宋想了想，也没再为难他。
秋小河领着表，看众人一窝蜂走向电梯，他也跟了过去。
21.《纯正采》公司排练大厅
过道里传来音乐声，鼓掌声，喝采声，像是有一台盛大的演出正在进行，震耳欲聋，热闹非常。
“——纵观今日时尚圈，究竟是谁在引领时尚话语权？谁都在翘首以待，答案即见分晓！
看！率先出场的这一位超级名模，她就是名声遐迩的——”
排练大厅宽敞明亮，观众座椅空空荡荡，只有廖廖几位工作人员。
所有的声音，都是源自于一盘嗡嗡转动的磁带。
煽情的解说仍在继续：“——多少宅男期盼已久，终于一睹芳姿了！纤细髙挑，天生的衣架子！最令人难以抵挡的诱惑，是她天使般的笑容，秒杀了多少粉丝的眼球？人们的记忆都定
格在这一美丽的瞬间。——”
秋小河一进去，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一走进这里，我就感到亲切呀！”
小宋对他“嘘”了一声：“小声点，不要影响台上的正常排练。……”
排练大厅的舞台一侧，很像道具场，堆放各种演出必备的道具。而另一侧，强烈的聚光灯正照着“丅”台，数众俊男美女在台上鱼贯来回，，正在练走猫步。
一双大手“咔嚓”一下关掉录音机磁盘。
舞台总监向天笑双手击掌：“停！停——！”
大厅忽然肃静。众男女停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向天笑。
向天笑提高嗓门：“正确的姿势应该是双眼平视前方，头微昂，颈仰起，胸部自然上挺，腰部伸直，收小腹。对，对，就这样，要的就是这番招摇……”
随着他的话音，众男女小幅度修正自己的动作。
一个女孩头顶书本在操练，胸挺得很高。
向天笑走过去，对着她的屁股象怔性一抡巴掌：“没错，翘起来，甩起来，别委屈了你那美丽的臀部！对，略往后突，步行的着力点，侧重跖趾关节内侧……”
“丅”台旁，摆放几把靠椅，零星几位同人或站或坐，有的喝茶，有的掏耳屎，有的发手机短信。也有的对个别既将走台的女孩指指点点。
向天笑大声喊：“挺起来！都给我挺起来！挺起你美丽的胸，迈开你美丽的腿，大胆往前走，摆出一副走向共产主义的雄心壮志，走出青春光彩，走出你美好的未来……哎哎，这一位
你可要注意，做好‘打底’，不要走光。”
那双大手又打开录音机磁盘，音乐声喝采声再次响彻大堂。
一个个昂挺的肩胸，一条条秀长的美腿，晃动在“丅”台上。
应聘者都在注视着模特儿的操练，不时交头接耳几句。
“看看就行了。”小宋做了个手势，并把大家引出排练厅。
小宋随手掩合大厅隔音门，这才提髙嗓门：“大家看也看过了，下次来就熟门熟路了。我们下月一号再见。”
秋小河一直跟在小宋身后，他想巴结他，几番欲言又止。
小宋全然没有察觉，对着大家说：“我还得赶快下去，又一拨应试的可能又在等着哩。”
看着贴在身后的秋小河，这才补了句：“还有你这位，下次来一定不要忘带身份证，还有三张免冠照片。”
秋小河只能“哦哦”应道。
22.大街上
秋小河手掂量着那份小报，神情十分沮丧：“……身份证，身份证！多体面的一份工作，我却没有身份证。这是什么世道啊，我成了黑户了，盲流了。”
他这时看看表，赶紧加快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