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月(2)

作者:徐枕亚    更新时间:2014-12-15 15:13:36

余母既入,顾余等而言曰:“顷吾于户外,闻汝等谈兴甚浓,胡吾至遂无声?所谈何事,能语老身耶?”余兄笑而不言。

母复顾余曰:“儿病今愈矣。吾意尚宜再服药数剂,以为病后之弥补。”余曰:“毋须,儿已无病,精神亦健旺如常矣。”

母复曰:“儿体素羸,又不善营卫,病魔遂乘虚而入。此后饮食卧病,宜留意自摄,勿时时致疾,重贻若母忧也。”

余未及答,余兄搀言曰:“霞弟之病儿知之,乃心病非身病也。母欲绝彼病根者,可毋使之再赴蓉湖,不出户庭,可占毋咎也。”余闻言惊甚,急目止之。余兄置不顾。

母不解所谓,瞠目致诘,更见余慌急之状,怀疑滋甚。余兄视余而笑,既而曰:“此事胡能欺母!弟其自陈,毋事靦觍。

弟诚有过,可速忏悔于慈母之前。弟今已知悔,想母当仁慈而恕弟也。”

余仍俯首无词,念欺母良不当,但似此何能出口,?久之,心窃怨余兄之见窘。有顷兄复曰:“弟既不言,兄当代白矣。”

余母躁急曰:“趣言之,趣言之,何事作尔许态耶?”于是余兄遂以个中情事,宛转达于母听。

而不待聆竟,勃然变乎色,指余而詈曰:“汝做得好事,乃欺老母。祖若父一生积德,为汝轻薄尽矣!吾诚不料汝有此卑劣之行为,为何氏门楣辱也!”

余泣诉曰:“儿罪滋大,知难求母恕,惟尚有所禀白于母前者。此事发端,不过为‘怜才’两字所误。圭璧之躬,固未敢丧其所守。回头虽晚,失足未曾。天日在上,此心可凭。母信儿者,或能恕儿也。”

母怒叱曰:“汝犹以未及于乱自诩有守耶?亦知人之善恶,原不必问其行为,当先问其心地。故《大学》必先诚意,《春秋》重在诛心,苟心地不良,即行为能自强制,而其人负慝之深,已终身不能湔涤。男女之间,礼防所在,稍涉暧昧,即干罪戾。况为孀妇,则嫌忌尤多。汝乃挑之以情词,要之以盟誓,使彼黄花晚节,几误平生。即云止乎礼义,而此心实已不可问,岂必待月西厢,闻琴邸舍,始得谓之文人无行哉!汝平时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今甫与社会交接,即首犯此淫字,且犯此极恶之意淫,一生事业,尽隳于此,此后尚复奚望?吾不知汝何以见死父于九原也!”言已,愤然遽出。?

余知母怒剧,不敢多言,惟默自引咎,悔恨几无所容。

余兄起谓余曰:“弟勿谓余多事,须知此难终秘。母至爱弟,怒尚可回。余当为弟善言劝解。俟慈颜稍霁,即以姻事语之,十八九可望成就。弟毋焦急,坐待好音可耳。”

余曰:“任兄为弟处置,弟甚感兄,成败均无所怨也。”

余兄颔首,即亦别余而出。

余兄去后,余徨斗室,意至不宁,恐母意难回,兄言无效,余将终身见弃于家庭,名教中无复有余立足地。以是中心惴惴,震荡靡定,如罪囚待死刑之宣告。

危坐良久,忽闻一片足音,自远而近,杂以余姊笑语之声。

余知此事姊已尽悉底蕴,此来又将肆其谑浪,令余难堪,殊无术以藏此羞颜。

驰思间,余姊已翩然竟人。余兄从诸后,姊且笑且前曰:“弟毋闷闷不乐,余特来报喜。崔家姻事,阿母已承诺矣。”

余不语,转目余兄,以觇其信否。兄颔首示意,知姊所言者确也,于是心为稍宽,而默感余兄不置。

旋姊又语余曰:“弟今将娶美妇,能容我先认彼之嫂氏乎?

玉照安在,可将出以饱余眼?”余答以“无”。

姊微愠日:“弟毋诳我,剑弟顷语余,若人有小影赠弟,画里真真,已不知唤过几千万遍。剑弟已见之,独靳我何也?”

余亦笑答曰:“是诚有之,惟所有权属诸我,不示姊将奈何?姊窘我者屡矣,此所以报复也。且此物,独不可为姊见,姊见之又将添得许多嘲讽之资料矣。”

姊前握余手,复以一手理余之发,状至亲爱,婉语日:“吾之爱弟,请汝恕我,而示我以玉人之影,吾此后不再窘汝如何?”

余兄亦笑言曰:“今日之事,微阿姊之力不及此,试思老母盛怒之余,言岂易人?若无姊从旁加以赞助,则慈颜如铁,决非阿兄三寸不烂舌所能奏效。在理弟当有以报姊,区区一影,复何靳于相示耶?”

余闻言,回握姊手,恳切言曰:“姊乃助我,然则敬谢姊。”

即检箧取影片授之。

姊受而凝视,久久无语,状似神越。既而泪眦莹然,盈盈欲涕。

余睹状诧曰:“姊素抱乐观主义,平时笑口常开,若不知人世有戚境,今胡对此而无端垂泪耶?”

余姊叹曰:“哀乐相感,人有同情,吾岂独异?所不可解者,彼苍者天,胡于吾辈女子,待遇每较常人为酷。以若人风貌之美,才思之多,宜其含笑春风,永享闺闱之福,而乃命薄于花,愁多若絮。红颜未老,情影已孤,俯仰情天,殊不由人不生其悲慨。”言次,以巾自拭其泪,若为梨影抱无涯之戚者。

余闻而愀然,念人世间伤心女子,闻之者殆无不动其怜惜,固不仅余一人独抱痴情也。余兄亦黯然无语。

木坐有顷,余姊忽转其笑靥,谓余曰:“弟与若人,奇缘巧遇,虽礼防难越,倾吐未遑,而情款深深,已至极处。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何戚戚为?且若人虽佳,徐娘丰韵,已到中年,小姑妙龄,当复不恶。召和而缓至,得失足以相偿,明年此日,行见鸳鸯作对,比翼双栖,不复念学泬寥天际,有悲吟之寡鹄矣。非然者,一箭双雕,亦何不可!文君无恙,只须一曲凤求凰,便可勾却相思之债,又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

余趋掩其口曰:“姊真无赖,才替人悲,又说出几多风话,不怕口头造孽耶!”

姊莞尔曰:“弟何猴急乃尔!吾与弟戏耳。实则若二人之情愫,良不得为正当。弟诚多情,何处无用情之地,奈何独眷眷一可怜之孀妇?兹者奇兵独出,足以战胜情常旧梦如姻,复何足恋!弟为一身计,为大局计,总以抛弃此情为得。”

余应之曰:“然。弟顷受老母一番训责,方寸灵台,已复其清明之本体,从此豁开情障,别就良姻,讵敢重寻故辙,陷此身于不义乎?”

姊曰:“吾弟明达,宜有此转圜之语。若人耿耿之怀,谅亦深冀弟之能若是也。”

夜灯初上,家人传呼晚餐。余以餐时必复见母,心??然,趑趄人室。家人已毕集,余亦就座。偷眼视母,乃不复以怒颜向余,言笑洋洋如平时,且勉余加餐焉。乃知慈母爱子之心,初不以一时之喜怒为增减,偶然忤之,如疾风骤雨,其去至迅,刹耶顷已云开见日,依然蔼蔼之容。舐犊之爱,人同此心。而为人子者,受此天高地厚之恩,不思珍重此身,为显扬图报之地,而惟挠情丧志,恣意妄为,重陷亲心于烦恼之境,自顾实无以为人。

思至此则复内讼无已,且食且想,不觉着为之堕。余兄睨余微笑。余姊余嫂则默侍于旁,不发一语,含笑相向,各为得意之容。推其心,殆皆以日间老母一诺,阴为余贺,故不期而面呈愉色。

余此时已不知为羞,亦不识为喜,只觉家人一片倾向于我之诚,人于余心,使余胸头忽发奇暖,如坐春风,如醉醇醪,栩栩焉,醰醰焉,心身俱化,而不知其所以。

有顷餐毕,余母复讯余数语,大致关于姻事者。既又以日间未尽之言,加余以警饬。余俯首受教,更鱼再跃,乃告辞归寝。

是日以后,余心渐臻平适,恍释重负,清净安闲,度此如年之长日,顾诸念既息,而胸际伏处之情魔,复乘隙跃跃欲动。

半年来经过之情事,乃于独坐无聊之际,时时触拨。

心头眼底,憧憧往来者,胥为梨影之小影。余初亦欲力抑之勿思,顾愈抑而思乃愈乱,则自怨艾,胡吾心与彼,结合力乃若是其强且厚,至于念念不能或释!才作悔悟之语,而心与口终不能相符?一刹那间即又应念而至,不获已手书一卷,而贯注其全神之阅之,冀自摄此心,不涉遐想,而乃目光到处,倏忽生花,视书上之文,若满纸尽化为“梨影”二字,疑其疑幻,惘然不能自决,则复废书而叹:“异哉此心!今不复为余所有,余复何术足以自脱?则亦惟有听之而已。”

然当此情怀撩乱之时,忽忆及余母训诫之语,兄姊劝勉之词,则又未尝不猛然一惊,汗为之溢。复悬想:夫姻事既成之后,为状又将奚若?更觉后顾茫茫,绝无佳境。此身结果,大有难言。人生至此,真此抵羊触藩,进退都无所可。他事勿论,即欲使此心暂人于宁静之境而亦不可得。只此一端,已足坑陷余之一生而有余矣!

独居深念者数日,梧阶叶落,夏序告终,荷花生日之期已过,鹏郎临行之约,势不克践。凉风天末,盼望之切,自无待言。余其有以慰之矣,乃以别后情事,成诗八律,投诸邮筒。

无端相望忽天涯,别后心期各自知。

南国只生红豆子,西方空寄美人思。

梦为蝴蝶身何在,魂傍鸳鸯死也痴。

横榻窗前真寂寞,绿阴清昼闭门时。

天妒奇缘计不成,依依谁慰此深情。

今番离别成真个,若问团圆是再生。

五夜有魂离病榻,一生无计出愁城。

飘零便是难寻觅,肯负初心悔旧盟。

半卷疏帘拂卧床,黄蜂已静蜜脾香。

吟怀早向春风减,别恨潜随夏日长。

满室药烟余火热,谁家竹院午阴凉。

阶前拾得梧桐叶,恨少新词咏凤凰。

海山云气阻昆仑,因果茫茫更莫论。

桃叶成阴先结子,杨花逐浪不生根。

烟霞吴岭催归思,风月架溪恋病魂。

最是相思不相见,何时重访武陵源。

一年春事太荒唐,睛日帘栊燕语长。

青鸟今无书一字,蓝衫旧有泪千行。

鱼缘贪饵投情网,蝶更留人入梦乡。

欲识相思无尽处,碧山红树满斜阳。

碧海青天唤奈何,樽前试听懊侬歌。

病余司马雄心死,才尽江郎别恨多。

白日联吟三四月,黑风吹浪万重波。

情场艳福修非易,销尽吟魂不尽魔。

夜雨秋灯问后期,近来瘦骨更支离。

忙中得句闲方续,梦里呼名醒不知。

好事已成千古恨,深愁多在五更时。

春风见面浑如昨,怕检青箱旧寄词。

小斋灯火断肠诗,春到将残惜恐迟。

一别竟教魂梦杳,重逢先怯泪痕知。

无穷芳草天涯恨,已负荷花生日期。

莫讶文园成病懒,玉人不见更无诗。

缄既付邮,忽忆第二首颈联,语殊不详,似非忆别之词,直类悼死之作,欲反之加以窜易,则已无及。不知梨影阅之,其感伤又当何若?若不幸此诗竟成凶谶,亦未可知,于是心为怅然。是日之晚,忽得梨影书,并制履一双相遗。殆因余爽约,遽兴问罪之师耶?乃开缄诵之曰:青帆开去,荏苒弥月。怀想之私,与日俱永。念君归后,天伦乐叙。风尘困悴,争看季子之颜;色笑亲承,先慰高堂之梦。半载离衷,于焉罄尽;一室团聚,其乐融牵而妾茕茕空闺依旧,自君去后,意弥索然。孱躯衰柳,家事乱丝,耳目之所接触,手足之所经营,焦劳薅恼,无一不足损人。环顾家庭,老人少谈侣,亦岑寂其无聊。稚子失良师,复顽嬉而如故。

盖君去而一家之人,胥皇皇焉有不安之象。固不仅妾之抑抑已也。

比来酷暑烧心,小年延景,侍翁课子之余,惟与筠妹情话,偶展眉颦,此外都为惟悻思君之晷刻。晨兴却镜,午倦抛书,听蕉雨而碎愁心,对莲花而思人面,深情自喻,幽恨谁知?不待西风,妾肠断尽矣!

乃者金钱卜罢,有约不来;秋水枯时,无言可慰。

或者善病文园,梦还化蝶,岂有多情崔护,信失来鸿。

将信将疑,无情无绪,君心或变,妾意终痴。未知慈闱定省之余,夜灯笑语之际,曾否以意外姻缘,白诸堂上。从违消息,又复何如。望达短章,慰我长想。

锦履一双,是妾手制以遗君者。随函飞去,略同渡海之凫;结伴行时,可代游山之屐。纳而试之何如?

六月二十八日梨影裣袵。

荷花生日之约,余不过姑妄言之。明知言归以后,非届秋期,不能离家庭而他适,加以病魔为祟,直到如今。梨影亦已悬揣及之。余知彼意,初不以失约为余咎,不过悬悬于筠倩之姻事,欲得余确实之报告耳。更视双履,细针密缕,煞费工夫,想见昼长人倦,停针不语时,正不知含有几多情绪。前诗意殊未尽,续赋四绝,寄以慰之。

线头犹带口脂香,锦履双双远寄将。

道是阿娇亲手制,教人一步一思量。

万种痴情忏落花,判年春梦恨终赊。

等闲莫讶心肠变,犹是当初旧梦霞。

殷勤撮合意重申,曾向高堂宛曲陈。

莫道郎痴今已去,不将深恨绝人伦。

缘在非无再见期,不须多事费猜疑。

待听鬼唱荒坟日,便是人来旧馆时。

评曰

首段言情人交际,精神形迹,分如水犀,真说得出。即此可觇梦、梨两人之心地,固非流俗人所能妄测也。

梦霞对梨娘则情真,对家人则情假,低徊往复,若有所不慊于心,实则所谓假者,仍是天真之发现,微至性人又乌能作是语哉!

诸人初见梦霞之时之语,各如分际,出话不同而亲爱则一。

现何母对剑青数言,可见其于梦霞,实有所偏爱。惟此偏爱,亦正与常人不同,所以能为梦霞之母。

梦霞姻事,何母未尝不于心。有此一番谈话,后文乃不觉其突。剑青答母之语,亦能深谅梦霞之心,惜梦霞此时已为情场失意之人。“婚姻”二字,言之痛心,初不系乎自由与专制矣。

剑青一夕话,侃侃而谈,真能抉出“情”,字真际,足以警醒痴愚。梦霞本能自觉,入此良言,心地乃益明澈,所以异日终不至于堕落也。

家庭之乐,为人生所不可必得。得之而不能享,是为至愚。

梦霞之家庭,虽未得为十分美满,亦足当,“和顺”二字。梦霞情感虽多,性灵未汩,一经接触,便自清醒,然则梦霞固未负此家庭也。

梦霞此次之病,未必全系外感,挠情失志之余,继之以惊忧疑惧,百端交集,那得不病!

因病而心地愈明,必欲将隐情说出,以求心安,自是入情入理。《玉梨魂》作剑青私窥秘箧,此实大误。

抑知梦霞若欲自秘,则此箧乌有不自慎密,而与人以窃窥之机者?且此事惟为梦霞自陈,乃足以见其觉悟之诚,若待剑青窥破,而始承认,则梦霞到底欺人,人格复安在哉!

梦霞自陈忏悔,剑青笑其未能,正道得着,可谓“知弟莫若兄”。然剑青能为此言,则剑青之多情,亦不弱于乃弟矣。

梦、梨之发情止礼,剑青未尝不佩,抑又深服梨娘之智。一闻梦霞不愿之言,便自怫然不悦,继乃反复劝喻,言之亲切有味。

卒使梦霞胸次豁然,无复介蒂,自愿缔姻。此一席话,其力乃胜梨娘一纸书十倍。

梦霞既诉心事于剑青,剑青为之代陈老母,亦情事所必至。

《玉梨魂》亦将此层略去,且以下亦未表明。若其母终未知订婚之由来者,非特事实不符,且陷梦霞于欺母之罪矣。

何母侃侃数言,未免有头巾气,然自是探源之论,不嫌过刻。且亦不仅为梦霞说怯,足令行善而心恶者,闻之丧胆。

梦霞之姊,忽在忽谐,最是可人。一种友爱之情,于谑浪笑傲中自然流露,家庭间有此种人,足以化惨雾为祥云,增进幸福不少。

聚餐一段,纯是至性语,读之令人油然生孝弟之心。

症结既解,情感复上心来。梦霞固无如此心何,此心亦无如梦霞何也!

八诗叙别后之情,语亦真挚,惟较之他作,则似稍逊。

梨娘之书,姿致自佳。中段尤觉深情婉致,娓娓动人,不言愁而愁至,不言怨而怨深。

四绝首章,艳绝媚绝,寥寥二十八字,不厌百回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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