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翁有女,字筠倩,肄业于鹅湖某校。曩者清明节假返里,曾识得春风半面,一十四五好女子也。惜其婉丽之姿,已深中新学界之毒,飞扬跋扈,骄气凌人,有不可近之色。
近来女学昌明,闺阁从风,联翩入学。究其所得,知识未必开通,气质先为变化,良可慨也。梨影清才,较之老人,相去殊远。
盖二人皆具过人之质,不过一趋于平淡,而一趋于绚烂,一趋于恬静,而一趋于热闹。遭遇不同,态度亦因之而异。故一则觉其可爱,一则觉其可怜。可怜者未有不可爱,可爱者未必尽可怜。吾辈用情,知其在彼不在此矣。
余书至此,又忆及余当初见女郎时,正值庭前木笔盛开,梨花尽落。余既以一树香云,比此孀闺之少妇,复以万枝红玉,方彼绣阁之名姝。意中二美,巧有此二花为之写照,不可谓非奇事也。当时曾赋小诗,有“题红愧乏江郎笔,不称今朝咏此花”之句,亦可知余意之所在矣。
虽然,人家女郎,何劳我加以月旦。幸此为余之日记,只余一人知之。偶然捉笔,聊寄闲情,人固不能得,且所评亦至当也。
余于梨影,悯其遇而洞其情矣。彼矫矫之筠倩,等诸隔墙春色,不甚相干。乌知其一寸芳心中,有几许柔情蜜意?就余意私惴,二人态度不同如此,其情性之不能吻合,殆可断言。
然昨闻崔翁言,又似两人平日相处,实情投意洽者,或者以貌取人,不无一失。彼女郎与梨影,惺惺相惜,一样可怜,固大异乎余所云耶。果尔则余为失言,而梨影寂寂空闺,尚有一凄凉之伴侣也。
筠倩与梨影,平时果能相得与否,兹姑勿论。即果相得矣,而此次归视梨影之疾,果能以身代药石与否,正未可恃也。梨影病源,余一人知之耳,病源不去,病岂能除?
彼筠倩纵兼有慧心热血,善为劝慰之词,曲尽缠绵之意,中间终隔着一层厚膜。余知梨影必不肯遽以心事诉之筠倩,则筠倩又何从见其胸膈间物而为之治疗耶?
事有出于意料之外者,余以筠倩归来,于梨影之病,无所重轻,而孰知不然。两日间个侬病耗,传送于余耳者,乃足令余喜极而骇。
昨晚秋儿告余曰:“筠倩归后,夫人之病即十去其八九,昏者以清,呓者以息,浃旬以来,水浆未人于口者,今已能啜粥半瓯矣。筠倩诚吉人,一来即立驱病魔远去,良于医生万万。
婢子愿其常守此善病之夫人而不离也。”言毕,目余而笑,若知余闻此讯,亦必喜不自禁者。
是儿慧解人意,梨影遣以侍余,渠既病,人侍汤药,余每日仅于晚餐时一见之,悄立灯前,愁容一掬,俟余餐毕,匆匆收拾残肴以去。今则笑声恰恰,已复其憨痴之常态,若自表其无限之愉快者,则其所言者确也。
天相伊人,灾消病退,好音自至,余宁不喜?顾实有不可解者,彼之病,其来也若飘风,其去也若骤雨,关键何在,岂属筠倩耶?使筠倩之能力,果能疗彼心疾者,则彼又何为而病?
此事余滋不信,个中疑有别因,殊难悬揣也。
梨影病卧以来,余亦未有一宵稳睡。今彼病渐愈,余忧可解,黑甜乡中,宜有余之位置矣。然竟不得,以其愈之奇也。
余必欲求其故,乃至苦思冥索,辗转终宵,东方又明,依然无寐。为余之双眸者,亦云苦矣。
思之不得,转疑彼丫鬟狡狯,造作是语以欺余。梨影此时,或仍是昏沉一榻,恹恹作病潇湘也。顾余此想又于事实不合,盖辍学之鹏郎,今夕又嘻嘻而来,就余补课矣。
讯之良确,且日:“余母今日已倚枕支半身起,与阿姑絮絮作闲谈。余久不见余母笑容,今复见之,余心滋乐。阿姑爱余,尤爱余母。余因阿姑能乐余母,乃益爱阿姑。先生亦知兹数日来,阿谁伴余寝者?”
余曰:“殆若母耳。”鹏郎日:“否。余与阿姑同宿也。”
余聆到一番报告,心益茫然,童子何知,只知恋母,今其出言之际,亦于其姑,则筠倩之为人,良有与人以可爱者矣。
然余不解其何以能愈梨影之病也。
余意筠倩纵可爱,梨影之忽焉而愈,事决与彼无关。然则其故果安在耶?
思之重思之,忽大悟日:“梨影殆绝余矣。彼为余牵率,同堕苦海,载沉载浮,几濒于死。今乃于急流万丈之中,力求振拔,一跃而独登彼岸,能如是乎,岂不甚善!然而余怀渺渺,月惨云愁,此恨绵绵,天长地久。病余大觉,渠早为出梦之人;劫后相怜,余已作沾泥之絮。天乎无情,此局如何便了哉?”
疑云一团,犹滞心头。余度梨影之心,必已莹然彻悟,拨云雾而见青天、故幽爱之疾以解,然未得其自示,则拟议之词,又乌足据为定案。彼意果如余料者,亦当有一言示余,以为永诀。
果也,鹏郎今夕乃又以瑶缄至。余意是必绝交之书也,孰知一罄内容,乃有想入非非,令人惊叹欲绝者。噫!梨影之爱我,可谓至矣。梨影之用心,可谓苦矣。乃录其书于日记。
一病经旬,恍如隔世。前承寄书慰问,适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爱我者定能谅之。梨影之病,本属自伤,今幸就痊,堪以告慰。
君前次来书,语语激烈。未免太痴于情,出之以难平之愤,宣之以过甚之辞。情深如许,一往直前,而于两人目前所处之地位,实未暇审顾周详也。
梨影不敢自爱,而不愿以爱君者累君,尤不愿以自误者误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实不敢与闻。君自言日:“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对于己者之心将何以安耶?
况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难安者在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舜且尝自专。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君上有五旬之母,下无三尺之童,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本人生应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为绝世之独夫,试问此后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欢者何人?米盐琐屑,操井臼之劳者何人?弃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君固读书明理者,胡行为之乖僻,思想之谬误,一至于此!梨影窃为君不取也。
语云: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君痴若此,岂竟欲胜天耶?吾诚恐无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为怨读言,将永沦我两人于泪泉冤海而万劫莫脱也。青春未艾,便尔灰颓。君纵不自惜,独不为父母惜身、为国家惜才乎?
君风流文采,冠绝一时,将来事业,何可限量。
乃为一薄命之梨影,愿捐弃人生一切,终身常抱悲观,将使奇谈笑史,传播四方,天下后世,必以君为话柄,以为才识如君,志趣如君,乃为一女子故,而衔冤毕世,遗恨千秋。恐君虽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顾曰君心已安耶?
君诚多情,惜情多不能自制,致有太过之弊。过犹不及,君之多情,适与无情者等。梨影爱君,梨影实不敢爱君矣。
总之,此生此世,梨影与君,断无关系。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各有末了之事,各留未尽之缘。
冤债未偿,既相期夫来世;良姻别缔,何不慊于今生!
君不设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设誓,梨影亦无从慰君之情。
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乐境,何苦自寻烦恼,誓死不回,效殷浩之书空,愿伯道之无后,为大千世界第一痴人哉!梨影为君计,其速扫除魔障,斩断情丝,勿以薄命人为念。梨影以君为师,君以梨影为友;我善抚孤,以尽未亡人之天职,君速娶妇,以全为子者之孝道。两人之情,可以从此作一收束。
梨影固思之审而计之熟矣,然脉脉深情,梨影实终身铭感,不敢负君。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复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报君者也。顾求之急而得之愈难,寸肠辗转,思欲得有以报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来也。
为君一封书,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爱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为痛苦者乎?君如不愿梨影之有所痛苦,则当念梨影为君筹画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为不入耳之谈,而以梨影之言为不得已之举,谅其衷曲,俯而从之。
此则梨影谨奉一瓣心香,虔诚祷祝,而深望君不负梨影病后之一书也。梨影之所以为君计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之翘楚也,发初齐额,问年才豆蔻梢头,气足凌人,奋志拔裙钗队里。君得此人,可偿梨影矣。阿翁仅此一女,爱逾拱璧,尝言欲觅一佳婿如君者,以娱晚景。
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搁起。
君归去,速请冰人,事当成就。筠倩与梨影情甚昵,君求婚于我翁,我为君转求于筠倩,计无有不遂者。此失陇得蜀之计,事成则梨影可以报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
君能从梨影言,梨影实终身受赐。若竟执迷不悟,以誓言为不可追,以劝言为不足信,必欲与薄命之梨影坚持到底,缠扰不休,则梨影不难复病,此外无可报君,惟有以一死报君矣。
然梨影虽死,终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犹欲于睡梦中冀悟君于万一也。君怜梨影,知君必能从梨影言,终不忍梨影之为君再病,且为君而死也。率书数纸,墨泪交萦,无任急切待命之至。附呈四诗祈察。
残宵苦忆泪如麻,只为当初举念差。
垂死病中惊坐起,昏灯一点忽开花。
他生有福尽堪修,何必今生定不休。
依欲替天来补恨,愁云啼雨一齐收。
九转螺肠苦费思,好春拼付隔墙枝。
他年璧月团阚夜,莫忘梨花泪尽时。
病起心情尚渺茫,重修密札报痴郎。
书成不见相思字,此是儿家续命汤。
嗟乎!梨影欲绝余则绝余矣,胡为又节外生枝,多此一札一诗耶?夫筠倩何人?何与余事者?亦何与彼事者?余于世无缘,强他人之缘以为己缘,又焉能必其如愿!即如愿矣,而人自人,我自我,我固无缘,人且为我而失其缘。
我自福薄,应食此报,而人则何辜,离恨天缺其一角,岂他山之石,所能借补耶?以俗情衡之,余年少翩翩,多情自负,尘世风华,阿谁无分?爱河汩汩,情天苍苍,宁独少我何梦霞一人?游泳回翔之地,何为而自歧其趋,沦人于颓丧灰败之一境?即彼梨影之用心,盖亦为薄命人一生已矣,尔独何心,为此无益之凄恋?脂粉丛中,不少怜才巨眼,尔欲用情,可用之情正多,独不应用之于余,夫此意何常非是!
余亦常以之自问,年华未老,才思犹多,欲于情爱场中,觅一知心佳侣,尚非在必不可得之数,何不弃而之他,自谋幸福?天壤之间,固岂仅一飘零女子白梨影足系吾情者?然而一转念之顷,则复塌然而!
吾生固无望也,回忆十年来之所遭,无一足称余意。少年人欢愉活泼之情,已为恶劣境遇,摧折殆荆使不遇梨影者,余且终为木然无情之人;既遇梨影,同沦落之感,一寸心灰,居然复活。而名花已老,惆怅春风,复活之情,不期又如浇冰雪,冷彻胸腑。
总之,余非自弃,大实弃余,今日之事,欲余力摈梨影于度外,余即自问不逮,亦当勉抑此心,强归割忍。欲余舍梨影而他图,则余情无多,死而复活,活而复死,一再打击之余,决无此自振之能力。
梨影知余已深,今逆余意而为是言,良非得已。盖谓余心太忍,以不遂其情之故,竟欲将人生万有,一概捐除,事涉于彼,胡能自安?委屈求全,迫而出此,余宁不知其旨?实则余忍心绝世,初非为彼一人,不过一遇彼,而余微生一线之希望,窘然遂斩,无可再续。
人事至一败到底,万难转圜之际,亦惟有逆来顺受,奄奄忽忽,心绝气平,一任彼苍摆布而已。徒唤奈何,固无所益,强作解人,亦宁有济?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风花飘荡,悠悠无极,自为处置,尚无把握,又焉能处置余者?余意彼能绝余,事实最佳嫠妇生涯,将来或尚有苦尽甘来之日。
至余此后何以自处?天意苍茫,余且无权,彼更无庸过问。
若终不能绝余者,则余即勉从其言,别枝飞上。而彼与余之关系,终无法以解除。新欢不乐,旧恨弥长。究其结果,徒令余多增一重恶业。而彼亦刺目不堪,伤心无既,是又抱薪救火之类矣。
余知爱情者,乃纯洁高尚之物,万不可为尘俗之见所污。
余今抱此情以终古,事虽茫茫,而纯洁高尚之质自在,一着尘缘,则我且失其为我,不第此无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冢梨云,亦为多事。花魂有知,将于地下笑人矣。至此而余意已决,则疾书四绝以报梨影。
劝侬勉作画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岖行不得,拼教孤负陇头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须论。
一枝木笔难销恨,终爱梨花有泪痕。
天荒地老愿终赊,那有心情恋物华。
不见青陵孤蝶在,何曾飞上别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谐,误却东风意总乖。
最是客窗风雨夕,痴魂频梦合欢鞋。
四诗直书余之胸臆,不作欺人语。方欲交鹏郎携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读此诗将若何耶,则复取梨影来书复阅之。而余又爽然自失,彼病为余,彼病之愈亦为余,余今实操彼生杀之权。余欲彼生,则当立允此事,否则是彼得生机,而余忍绝之也。余可以自绝其生,惟决不可再以残暴之行为,加之爱我之人。诗题红叶,有心却是无心;人瘦黄花,一病何堪再玻彼为此书,知余必不忍相负。成算在胸,症结尽解,故不药而能霍然。
总之,两情至此,万无可合之理,又万无可离之理,更万无长此不合之离之理。天下无论何事,美满者无所用其踌躇,破坏者必思所以补救,至于无可补救,则亦必有归宿。今古情场,例无悬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错,则收局殊难。然明知其难而局终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于九死之中,转败为胜,斯为最幸,否则亦至于一局全输而止。
今梨影之于余,一于误投,败象立见矣。欲不终局而止欤,势已有所不能。然则此一局残棋,终必有以收拾之。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着。此着而再失败者,则舍一死外,实更无他法以救余且以自救。余即甘自暴弃,千灾万毒,一身当之可耳,顾何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恋,固为自寻苦痛。无可诿者,律之以义,余为主动,则所受苦痛之分量,自应较彼为多。今余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诿之苦痛,可以轻减,不允此事欤,则余之苦痛,未能轻减,而彼之苦痛,且将增加。
余既愿一身受此苦痛矣,则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过渡以加于余者,余皆当勉为之以赎己过,允之宜也。况今彼所以为余计者,既周且至,情义悉合,有使余不得不允者乎?
余思至此,乃将已成之诗草,毁之弗呈,而别作一书以慰伊人之望,顾下笔之际,艰窘万状,汩汩思潮,逆流而上。一字一痛,此书结果,未知其为成为败,或竟为后日冥司对簿时一宗罪案,然我何梦霞终不敢曰余心之愿也。
梨影青览:汝书来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至书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乃大与余忤。余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为汝计,亦必不愿以吾二人冤孽牵连之故。而波及无辜,同沦冤海。汝为此言,余固知非出汝本意,不过为余一人之前途计耳。使余能自将前约取消者,则汝且心安体泰,钳口结舌。人家儿女,自有因缘,顾何忍将他人毕生之幸福,为己轻于一掷耶?以此质汝,汝当云然。
然而余之与汝,以情事言,则可云至恋,以地位言,固万无可恋。此一段悠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则收束之可耳。行云流水,一梦无痕,画蛇添足奚为者?汝当知汝既收其旧者,此后余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牵汝入内,汝复何疑焉?
书至此,觉语太直率,仍有相怼之意,梨影读之,且谓余不谅,非所以慰彼也。则立变其语调而续书曰:余今为汝言之,余实能强忍以绝汝,惟绝汝之后,望汝勿复问我。而汝固不能不问,则余又将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与余断无关系,斯言良是。
汝白氏女,崔氏妇,而余则路人也。余非狂且,生平不知恋爱为何物。自遇汝而后,乃几几不克自支。然越礼犯分之嫌,所弗敢蹈。清夜皇皇,若怀大慝,魂梦亦为不适。每一夕数惊,疑此身之已沦恶孽。自苦若此,固不如早归决绝,尚可求身心之安适。
所最奇者,初遇汝时,早悉汝之身世,尝视汝为神圣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战胜爱慕。而一点倾向于汝之真情,乃若本诸天赋,非人力所能遏抑,虽万死有所不避。明知无分,强说有缘,则余亦无能自解。
今即云余能绝汝,不过全汝而已,欲自全难也。
质言之,余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复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头,以媚春风,此必不可能之事。则余惟有将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复为人所见。异日死后,挟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于黄泉碧落之间,一一出以相证。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复何言!
虽然,余兹喋喋向汝诉此冤苦,知已非复汝所愿闻,汝所望于余者,只欲余允。汝书中之语,汝为余回肠百转,出死人生,余宁不知之?以汝兰惠之姿、冰霜之质,万缘皆净,一尘不惊。只以余故,复入魔障,颠顿至于如此,余有良心。殊未足以对汝。汝今即与余绝,而太空无物之中,已着有一点浮云,吹拨不去,其终不能恝然于余也固也。余已苦汝万状,今汝所求余最后之一言,余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关系绝重,余纵自问万不肯出此。然何忍复吝兹一诺,以绝汝一线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余今允汝矣。余尝谓为人不如为傀儡,自今以后,余愿化余身为木木无知之傀儡,而以处置之权属之于汝,置余于东则东,置余于西则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场,亦任汝为余收拾。
然此特讳言,余固不能真为傀儡也。傀儡不可为,则惟有自置余身于生命之外,而择有益于汝之事,尽吾力以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于能尽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体新愈,千万珍重。鹏郎课读如恒,勿以为念。
梦霞顿首。
余就灯下草此断肠书,滔滔若泻,纸有尽时,而手腕且僵,两目乃昏不见物,盖沉闷极矣。
长吁一声,掷笔而起。远听街头寒柝,已报三更。鹏郎此时,安睡已久。深夜安得传书之人,则藏之以待明朝。实则余意初不欲以此书呈梨影,迫于万难,勉强出此。明知此书一去,可全梨影,余实不能自全。今我之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当另易一人,脱皮换骨,装出一副假面目,行尸走肉,享人世间庸庸之福已耳。此短促之残宵,不久即与吾惟一无二之情以俱逝。而对我之昏灯一穗,膏涸焰枯,亦遂与吾心同时并入于垂尽之境。
大局已定,计无可挽,则并此残宵一晌之光阴,亦不复加以珍惜。悄然展衾而卧,一回念间,万种痴情,已成陈迹,则辘轳心事,此时亦渐臻平坦。遽遽一枕,梦境转酣。
比晓钟动罢,睡味初回,懵腾间闻耳畔有人唤曰:“醒乎?
吾已待半钟矣。”启衾张目而视,则乱发蓬松而立吾床前者,乃为鹏郎。
余惺松问:“何时?晏乎?”鹏郎曰:“尚早。”
余曰:“然则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
鹏郎日:“余方睡,阿母唤余起耳。”
余瞿然曰:“然则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养,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晓寒耶?”语甫出口,忽自悔余何为复琐琐不了,此后余于彼事,当一切付之不闻不问,斯为最善。
寻思间,闻鹏郎答曰:“先生,吾母盖彻夜未眠也。昨余课罢归寝,吾母即询余以‘先生有物交汝携来否’。余答以‘无’。彼则嗒然,手承其颐,沉思无语。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将先生叠次寄呈之书稿,一一出而翻阅之,反覆不已。忽而眉颦,忽而泪落。旋余即人睡,不复知其何作。今晨窃觇之,鬓钗未卸,犹然昨夜残妆,其不睡也可知。”
余闻是语,突觉胸中起一不可名状之剧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转。
无已,则力忍语鹏郎曰:“汝知若母未睡,兹遣汝来,曾以何语诏汝?”
鹏郎日:“固无所事,不过嘱我视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余起,乃只为此。”语已,嗤然而笑。
噫!鹏郎能笑而余则心滋伤矣。即就枕畔取余昨夜所书者以授鹏郎,麾之速去。
鹏郎既行,余复掩衾僵卧,汍澜久之。日上三竿,始不获已而起,揽镜自视,目肿如桃。秋儿以盥具至,则取巾力拭其泪晕,不御晨餐,惘然赴校矣。
细雨飞梅,风日尽晦,伤心抚景,益觉恻恻少欢。环顾前途,亦复沉黑若漆,乃与天时适合。而斯时也,校中暑假之期已过,循例举行季考,竟日郎当,无术自脱。
自念心绪若此,复有此不耐之事,烦扰不休,真令人闷苦欲死。总恨当日出处不慎,不应投身学界,更不应来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许多烦恼,则默呼“子春误我”不止。
校中同人见余闷闷不乐,均莫知所以。盖余以近月以来,到校供职,恒长日无欢容,且复暴怒。学生之不率教者,乃大为余苦。同人见惯,即亦不以为异,谓余殆由性僻所致,否则亦痫发耳。惟鹿苹知余较深,时就余殷殷慰问,然亦隔靴搔痒,未得痒处所在。而余则苦惟自咽,不能将难言之隐,与以示人,则相与唯唯诺诺。
然知鹿苹心中一朵疑云,亦正时时团结,拨之不开也。彼见余今日尤改常度,面色如灰,疑余且病,则力劝休息,且谓校中未了事,愿为庖代半日。余感其意,未暮自归。
足甫及阈,鹏郎已迎面至,低呼曰:“先生,今日归何早耶?”余不应而入。
鹏郎亦迹余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余呼止之,欲有所询,而心忽自警,目注鹏郎,久久不能作一语,则复面赪而微。
鹏郎不解,亦微诧言日:“先生病耶?吾视先生状貌,乃大与曩日异也。”
余亟应曰:“否。吾固甚适。汝且去,吾有需再唤汝。”
鹏郎逡巡遂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