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临风雪涕,闲愁同戴一天;当前对月怀人,照恨不分两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蝉娟;泪墨三升,还泪好偿冤孽。莫道老妪聪明,解人易索;须念美人迟暮,知己难逢。仆也不才,窃动怜才之念;卿乎无命,定多悲命之诗。流水汤汤,淘不尽词人旧恨;彩云朵朵,愿常颁幼妇新词。倘荷泥封有信,传来玉女之言;谨当什袭而藏,缄住金人之口。此日先传心事,桃笺飞上妆台;他时可许面谈,絮语扑开绣阁。
余自来之僻境,尘氛已绝,俗虑全蠲,眼前可与语者,舍鹿苹外,几不可再得。日中上课,如傀儡之登场;傍晚归来,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灵台,实无用其纷扰。所有者,思亲之泪、还乡之梦而已。乃近数日来,无端而有吟兰之草,无端而有葬花之举,又无端而月下忽来倩影,更无端而案头失却诗篇,种种不可思议之事,忽于清净无事中,连续发生。绕来眼底新愁,勾起心头旧恨。此意怦怦,静极而动。余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间殆有孽缘耶?
只为一封书,辗转中宵,何曾交睫。今日思之,此书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节比寒松,而余无端以绪语聒之,宁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发,余将置身何地?
然不足虑也,衅自彼开,一纸瑶笺,夫岂无因而至?况余心坦白,初无非分之干求,多情如彼姝,读是书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泪饷余也。彼果不能谅余意者,则流水本无心,余亦何必自寻烦恼。所虑者,情网缠人,欲避之而无由耳。
余方默自探索,而为余传书之鹏郎,已携得复书至。一幅花妙格,灿然陈于余之眼前矣。
白简飞来,红灯无色。盥诵之余,情文虽艳,哀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闺寂寂,犹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锦字一篇,殷殷慰问于凄凉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堕地,早带愁来。粗识之无,便为命妒。翠微宫里,不度春风。燕子楼中,独看秋月。此自古红颜,莫不皆然。才丰遇啬,貌美命恶。凡兹弱质,一例飘零,岂独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则心自平。梨影自念,生具几分颜色,略带一点慧根,正合薄命女儿之例,不致堕落风尘,为无主之落花飞絮,亦已幸矣。今也独守空帏,自悲自吊,对镜而眉不开峰,抚枕而梦无来路。画眉窗下,鹉鹦无言;照影池边,鸳鸯欺我。
个中滋味,固是难堪,然低首一思,则固咎由自龋不加重谴,免受堕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颦卿,得一古今独一无二之情种贾宝玉,深怜痛惜,难解难分。而情意方酣,奸谋旋中。人归离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冢。泪账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如彼,结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达观,亦效颦卿之怨苦自戕。感目前之孤零,念来日之大难。回文可织,夜台绝寄书之邮;流泪不干,恨海翻落花之浪。病压愁埋,日复一日,试问柔躯脆质,怎禁如许消磨,恐不久即形销骨立,魂弱喘丝。红颜老去,恩先断而命亦随之俱断;黄土长埋,为人苦而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当以自怜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遥临,高踪莅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鹏儿有福,得荷裁成;梨影无缘,未瞻丰采。自愧深闺弱翰,漫夸咏絮之才;侧闻阆苑仙葩,颇切葵倾之愿。私心窃慕,已非一朝。
继而月中摹花冢碑文,灯下诵红楼》诗句,尤觉情痴欲醉,缕缕交萦,才思如云,绵绵不断,几疑君为怡红后身。自古诗人,每多情种;从来名士,无不风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处不足以售其才?
何处不足以寄其情?而愿来此断肠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读君之书,缠绵悱恻,若有不能已于情者。梨影虽愚,能不知感!然窃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悭矣,长对春风而唤奈何矣。独坐纱窗,回忆却扇年华,画眉情景。念四番风,花真如梦;一百六日,春竟成烟。
破镜岂得重圆?断钗乌能复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诚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双修;来世情缘,何妨先种。
彼此有心,则碧落黄泉,会当相见。与君要求月老,注鸳牒于来生,偿此痴愿可耳。
梨影非无情者,而敢负君之情,不以君为知已?
但恐一着情丝,便难解脱,到后来历无穷之困难,受无量之恐怖,增无尽之懊恼,只落得青衫泪湿,红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观芜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门径,绣余笔墨,细若虫吟,殊足令骚人齿冷。君固爱才如随园,苟不以梨影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当脱簪珥为贽,异日拜见先生,涤砚按纸,愿任其役,当不至倒捧册卷,贻玷师门。此固梨影所深愿,当亦先生所不弃者也。
区区苦衷,尽布于此。泪点墨花。浑难自辨,惟君鉴之。梨影谨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则其命之恶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余岂无心?此书也,不啻为导余入情关之路线。此后余一副未于之眼泪,又不愁没洒处矣。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余非到处钟情者,亦非不知自爱者。年逾弱冠,中馈犹虚。不知者疑有他故,实则余之心积愁成恨,积恨成痴,黄尘莽莽,绝少知音。
一片痴心,原欲于闺阁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数年,迄无年遇。
此念消灭已久,今岁饥驱到此,初无访艳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余固自负情痴,彼更怜才心切,速引余为知己,此不可谓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钟,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东风,岂惟罗敷有夫,且作娥终寡。
余以了无关系之人,与之达缄札、通情款,虽云心本无他,毕竟情非所用,将来结果,必有不堪设想者。然则绝之乎?难端自我发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无如此时之心,已不由余自主。除非彼能绝余,则余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丝,不复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则此重公案,如何了结?当以问之氤氲使者。噫,知己难得,得一巾帼知己尤难。余已得之,宁非大幸?已矣已矣,愿拼此身以与情魔一战矣。
余伏案草此数行之日记,为时已近黄昏,方搁笔时,而新词一阕,又发现于砚匣之底,取而读之,录其句曰: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幔[调寄鹧鸪天]怨句清词,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后身,定是小青再世。余诵此词,不期而泪湿纸角。
识字为忧患之媒,多才即聪明之误。文人多穷,古今一例,况其为薄命红颜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为悭之以福。
既悭之以福,何不并靳之以才。使其无才,则混沌不凿,感触不灵,不知所谓愁,不知所谓怨,并不知所谓情,浑然过此一身,则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与以完全幸福,偏与以玲珑心孔,锦绣肝肠,使之宛转缠绵,多愁善怨,度幽囚岁月,寻眼泪生涯,终其身无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虽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鹏郎为余插兰瓶中,历数日而憔悴,今已香销玉殒,无复含烟泣露之态矣。
鹏郎嘻然来,指瓶而谓余曰:“此花枯矣。请以好花为先生易之。”
言毕,即取瓶中枯茎,掷之于地。余急拾之起。鹏郎笑曰:“先生何爱惜残花若是耶?”
余曰:“花虽残,犹有骨在。吾人爱花之容,当兼爱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传为美谈。余亦当为此花遗骨,寻一好去处耳。”
鹏郎连点其首,若有所会。余回视瓶中,则彼已为余易一香酣红醉之花矣。
余微愠曰:“鹏郎,曩语汝花须留在枝头看,不可轻折以损花寿,汝奈何又忘之耶?”
鹏郎曰:“先生言,余识之。然此花亦阿母教余折取,以供先生赏玩者,毋责余也。”
余再视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红,问:“此花何名?”
鹏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识耶?”异哉花名,乃逆余耳。
此春风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长安道上之探花郎,乃来伴我凄凉之孤客,不亦辱没芳名而羞煞鲰生耶?彼梨影之赠此花,有意耶?无意耶?措余之沦落无聊,抑嘲余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尘,余能无感欤?因成六绝句以答之曰:东风何处马蹄香,我见此花欲断肠。
会得折枝相赠意,十年回首倍凄凉。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卿卿。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萍飘一叶身。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只恐书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梦云愁絮两难平,无赖新寒病骨轻。
一阵黄昏纤雨过,离人听得不分明。
满目乌鸦噪奈何,情缘深处易生魔。
东风来去须珍重,莫遣惊涛起爱河。
崔氏之家,去村里许。竹篱茅舍,淡写春光,颇足流连玩赏。较之近村之荒田败棺,一派萧飒气象,真是别有天地。
舍后有一草场,广可一亩。场上芳草芊绵,迎青送绿,间有黄白或深紫之小花点缀其上,如铺五色毡毹。履其上,滑而且软,倦则可藉以为茵,枕手而看晚山,颇得宗少文卧游之趣。
场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悦人耳。板桥架溪上,如玉虫禾之横陈。夕阳西下,时有牧童樵子,渡溪而归。人影历乱,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戏。
溪旁绿柳成行,迎风作蹁跹舞。过溪则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远山近水,绿树红桥。如斯风景,欲拟桃源矣。
余日周旋于尊严之课堂,夜坐卧于局促之斗室,厥状类囚,幸有此舍后一块土,为遣泄闷遗怀之地。故每至课罢归来,辄独往草场,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缘溪行,夕阳如醉,红挂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烟四合,瞑色苍然,乃行而返。比至书舍,则灯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须重理胡孙王生活矣。
余虽终日沉闷,留得此晚来一霎之光影,亦足为终朝辛苦之补偿。且比来数日,更有一特异之景象,入余眼帘,有足以驻余之足,而使余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则余于此处,乃获见伊人数面也。
舍南舍北,编堇为篱以围之。一带粉墙,斜阳恋其一角。
余每于草场上遥望之,仿佛有衣光鬓影,掩映于乱烟残照间。
彼梨影者,镇日价困守兰闺,亦应恼闷,故徙倚门闾,风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则其知余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姗姗而来。
从墙隅篱隙,偷觑个郎也。
分明对面,若即若离,咫尺天涯,银河遥阻。唐人宫词有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余乃不如日影,犹得从寒鸦之背,斜过墙腰,度上玉搔头也。挑灯独坐,回思日间所遇,似真似幻,赋律绝各四首以记之。
梦也迷离恨也迢,啼莺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说春将去,一树残红半已销。
深情缕缕暗中传,伫立无言夕照边。
将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销,尚为寻芳过野桥。
欲寄愁心与杨柳,一时乱趁晚风遥
相思无处觅来由,好似痴鱼自上钩。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福
壮不如人老可知,风尘我已倦驱驰。
未能消恨宁辞酒,非为怜才不说诗。
压病埋贫甘落寞,良辰美景懒追随。
今来此地茫茫甚,受尽凄凉却为谁?
宵深先怯被池单,烛泪何心不住弹。
好梦能寻终是幻,同人相对强为欢
(今夕鹿苹携酒来就余饮)。
云沉重岭鹃魂小,月上空梁燕额寒。
闻道蓬莱今有路,好风借便到非难。
风前小立瞥相逢,浅黛深颦有病容。
腰带分明春后瘦,脸波依约酒余慵。
半墙残日留纤影,一抹寒烟杳去踪。
两处独眠情悄悄,难禁今夜五更钟。
浪迹天涯感断蓬,落花何语骂春风。
座无佳士眼常白,灯照离颜影不红。
杜宇寄愁来枕畔,柳丝牵梦度墙东。
文窗六扇重重锁,幽会恐劳想象中。
评曰
看梅四绝,《玉梨魂》未载。有此一段,于石痴方面,方不冷落。
“惜花生怕花轻放,珍重韶光恰二分。”早发不如晚达,岂惟花为然,人事亦如斯矣。
梦、梨两情之结合,以兰为之媒。折花寄意,不待闻声相思也。《玉梨魂》中赠兰一节,已为第二次。彼时之兰,乃惠兰也。馨香远赠二律,即步前诗原韵。惟第一首第三联,则前后互易耳。二诗意甚轻薄,似可不录。
然此时相感伊始,即梦霞亦未必消除妄念。其后卒能自持,故不可及。若不到悬崖,便尔勒马,此惟漠然无情者能之。试问梦霞岂无情者乎?故存此二诗,所以见梦霞之真。
鸿山踏青一节,虽不关紧要,而于其地之人情风土,亦可略见一斑,非无谓之闲文也。
虞仲山与让皇山,遥遥相对,相距不过六七十里,山脉互通,应有山灵来往,惟二山所占之地位,截然不同。虞山秀色可餐,夭矫天际,四周胜迹独多,雉堞参差。由山脚碗蜒上达,若常山蛇然。所谓“十里青山半入城”者是也。春秋佳日,时有游人登山眺玩。
余家于虞,亦曾蹑屐相从,领略林峦风味,非如鸿山之荒凉寂寞,无可流连也。世传虞山十八景,与西湖媲美,若以比鸿山十八景,相去殆不可以道里计。一样千秋,兄不如其弟矣。
梦霞身世,虽云不幸,然少年作客,尚非人生至苦之事,且乡居风味,亦殊不恶,何惯作牢骚语,郁郁至此耶!盖此时一缕情丝,已怦怦欲动,其胸中别有难言之隐,故不觉思之苦而语之哀矣。
静庵为梦霞至友,其后两情缱绻,梦霞悉以语静庵,未尝或讳。静庵亦尝尽言劝慰,冀悟其痴。盖渠亦情场失意人,与梦霞相怜同病,而能攀登恨海、跳出愁城者也。
葬花、哭花,为全书大关键。两人由此生出美感,事既非虚,情尤独绝,读之令人意消。
律诗二首,下首方咏葬花,上首仅咏落花而已。《玉梨魂》佚去第二首,便与题目不合。
梦、梨两人之遇合,三生泪债,本非正当之因缘;一片诗心,仅作无聊之慰藉。观梦霞第一书,即愿与梨娘作诗友。初无非分之要求,后日卒能相守以礼,不及于乱,此则持圭璧之躬,彼亦坚冰霜之节,但以至情相感应,不以肉欲为牺牲,呜呼远已!
芳讯之通,未免太骤。此时两人,殊均不免一“挑”字。
惟各能认明情欲之辨,故卒能保全,不致堕落。古来大贤大圣,未有能忘情者,于梦、梨乎何尤!
梦霞半生潦倒,无分功名,与梨影之有才无命,正是一对可怜人。以及第花相赠,正有无穷惋惜,无穷爱慕,寓乎其中。
深情密意,亦凄苦,亦缠绵,宜梦霞为之倾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两人相遇,其情正复类此。
前六绝后四绝,《玉梨魂》误作一起,而各佚其末首,四律则一首未录。其第三首描写伊人,似嫌刻划,然词句绝妙,殊难割爱,阅者勿以辞害意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