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乙酉正月(2)

作者:徐枕亚    更新时间:2014-12-15 14:37:16

无生趣,出游之志,蓄之已久。所以迟迟吾行者,只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余,今复有兄函劝驾,则余志决矣。顾投身学界,殊非余愿,不得已当暂以是为武城鸡耳。

书后附一纸,乃致余嫂者。在理余无阅此书之权利,然彩笺一幅,并未加缄,似个里春光,非不许旁人偷觑者,乃展阅之。则满纸淋漓,尽作伤心之字。魂羁孤馆,梦绕深闺,令人读之直欲质问春风,何不送王孙归去,只将锦字传来。书至人不至,徒博得双方情泪,新痕湿透旧痕耳。

余兄固多情人,且能专一其情者。不然,异乡风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岂少。他人处此,殆未有不结托萧娘,以为遣此旅愁之计。春风一曲,欢笑当前,忘却糟糠久矣,更何心远道驰书,存问闺中人之无恙耶!

余今将为东西南北之人矣。宇宙虽宽,如余之性情冷落,满肚皮不合时宜,恐走遍天涯,亦少余寄身之地。

近来学界人才,斗量车载,而人格秽鄙,志气嚣张,目的只在黄金。名誉轻于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余虱其间,热心虽少,傲骨犹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长与哙等伍耶!且昔年同学,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余亦未能遽从此逝。

盖偏亲在堂,阿兄不返,余复更事浪游者,设有缓急,又无穆王八骏马,何能千里江陵一日还耶?余可为负米之子路,不能为绝裾之温峤。在百里之范围,觅一枝之栖息,则离家不远,朝发可以夕至,倚闾之望,其稍宽乎?

余于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锡之同学,与余夙有交谊。

闻渠近在锡金学界中,颇占势力,即作一请托之函,嘱为绍介。

书毕,入告余母,将待母命而置之邮。母笑颔其首,若甚喜余之能自策者。

余嫂亦在旁,见余怀函欲行,问曰:“叔今往邮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携与俱往?”

余曰:“敬诺。”

嫂即入内将出,郑重授余,小语曰:“莫作殷洪乔也。”

密密函封,中护深情一片。余虽未窥悉其内容,方嫂授余时,余固见其眼角腮边,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书中所有,非血泪语,即断肠草耳。

人春,腰脚不健,蛰伏斗室,未出衡门一步。香衫细马,花帽软舆,正不知多少风光,为谁占去,伏茧僵蚕,其亦有出谷新莺之想乎?人生及时贵行乐,胡郁郁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虽然,繁华境里,热闹场中,惟彼无心肝之叔宝,乃能周旋于其际。余不识春风,春风其乌能识余耶?犹忆十四岁时,曾有春游一绝句云:“古寺斜阳隔小溪,模糊墨迹粉墙低。

阿侬别有伤心句,背着游人带泪题。”

父执方某见之日:“沉郁悲愤,大有杜工部《伤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语?”盖杜《伤春》末首句云:‘幽人泣薛萝。’诗意相同也。

余身虽难拔俗,性不近嚣,山林中人,自与仆仆城市者异其志趣。春秋佳日,乘兴出游,亦惟与二三吟侣,踯躅于深山穷谷,留连于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讨生活。

彼七里山塘,马龙车水,软红十丈中,殊未敢一试其风味也。今则恨逐年添,情随境易,囚首丧气之余,并此青鞋布袜选胜探幽之结癖,亦复消除净荆冷落山灵,隔院东风,满城丽景,从此将永与余断绝关系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游,忽矣过春,俄焉临望。所谓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灯之九华,绔罗纷错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门开锁,万户腾烟,而余家双扉,仍严守闭关主义,不放一线光明入此室内。夜市声喧,灯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一度团阚之候,正万人鼓舞之时。蛮蜡飞烟,炫人望眼。

凉蟾泼水,清我诗心。一样良宵,毕竟是谁孤负?是谁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诗》云:“玉漏银壶且莫催,金关铁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青莲《春夜宴桃李园序》亦曰:“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夫秉烛夜游,岂真善赏良夜者,直杀风景之举耳。”以彼号称诗人,犹作是语,一般俗物,夫又何责!宁不令嫦娥笑尽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趋炎,此实骚坛奇辱。

余所以看月而不看灯者,非敢引嫦娥为知己,聊为古人解嘲,为今人败兴。城开不夜,看到天明,人自乐此,此真所谓“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节,无岁无之。自古及今,不知历若干年月。此若干年月中,又不知有几许同性质之良辰佳节。而人所以赏此良辰佳节者,微特古今人志趣不同,行乐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岂能一一而强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随境迁,嬉春伤春,前后之观念迥异。

余今夜独赏此凄凉之月,而回忆十年前儿嬉时之状况,俯仰之间,又生别感矣。

余年十岁,尝于元夜随父游灯市,归而父命赋诗记之,有“忆昔狄青关夜夺,嬉游愧煞太平人”之句。

余父喜曰:“此非髫龄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将来必非弱虫。”

噫!元宵犹是也,灯犹是也,昔之观灯人,犹今之观灯人也。览兹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灿烂之灯光以点缀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醉生梦死,年复一年。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漫漫长夜中,或不乏愤时嫉俗之士,与余表同情,而挥泪送此元宵也。

事有会逢其适而至者。余于前日函托江子春谋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锡来苏,余初谓其乘此新年无事,驾言出游,来与余寻平原十日之约者。及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与余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锡北之螺村,有秦石痴者,与子春为总角交,卓然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毕业于某公学,愤其乡人之顽钝,以开通风气为己任,请于其父,出资办一小学。全校教科,一人独任。三学期后,成绩斐然。惟石痴青年有志,不欲牺牲其身于教育之中。热心任事之余,忽萌游学之念。今春决意东渡,校务势难兼顾,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子春诺之。因吴门有十数同学,为子春夹袋中之人才,特地来苏劝驾,以报命于石痴。

讵彼所心许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赋闲家居者,又多以彼乡陋僻,不愿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来访余,其意欲余转为推荐,彼固知余无志于此者,不知余已为亲老家贫稍磨壮志,一变昔日之宗旨也。子春既为余言,余在势必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愿往,此行之结果良佳,余可无负石痴矣。”

议既定,询子春以开校之期。子春曰:“石痴东行有日,需代孔殷。余允于三日后觅得一人来,恐彼此时,正目穷帆影,耳听足音,日盼高贤之驾。既蒙俯就,即于明日首途何如?”

余笑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明日太局促,迟以后日,可担簦就道矣。”

子春曰:“诺。余当待君一日,然后偕行。今且去,勿溷君,可絮絮与家人话别也。”

余日:“君远来,余尚未尽地主谊,蜗居虽隘,尚有容榻地,今夜当与子抵足,一罄阔衷,何言去为!”子春乃止。

余与子春,在同学中最相投契。毕业后水分云隔,倏已二年。彼能奋发有为,蜚声学界,不似余之潦倒。今夕相对,联杯酒之余欢,话沧桑之别恨,人影西窗,不觉烛之三跋也。

然余于是时,已别有所感,几不能复与子春周旋。计余在此,为此室之主人者,为时止二十四钟矣。二十四钟后,余即将背离乡井,抛撇慈亲,为异地劳人,作穷乡孤鬼。世间离别,莫惨于斯,莫怪余之魂摇而心怯也。

嗟呼!余将行矣,此行不出百里,而余视之,几有千山万水之遥,地北天南之感。非别苦也,不可以别而竟别,则别斯苦矣。割慈忍爱,为国忘家,温太真绝裾而去,原无累乎盛名。

而余之出也,仅为糊口之谋,不作立名之计。室家虽好,风雨飘遥骨肉无多,死生契阔。留此一身,以伴老母。凄凉之况,已不堪言,乃不为反哺之鸟,复作离巢之燕。双袖龙钟,又挥别泪;一声骊唱,竟不回头。此后欢承菽水,更有何人,望切门闾,不知几日,谁非人子,处此万难之局,未有不徘徊瞻顾,欲行复恋者。近别甚于远别,小别难于永别,固不必道路几千,时序变易,始觉此别之黯然销魂也。

余母为余治装,被一条,布衣数袭,一一缝缀而折叠之。

一针一血,其痛由母心而转彻余心。余知此行已无可挽,然忽然竟去,心岂能安!余于是不得不陈情于余姊之前矣。

余所求于姊者无他,欲姊留家伴母,代余之职耳。而余母此时,虽不沮余之行,未尝不痛余之行。

成行尚在明朝,而叮咛千万语,已于先一夕倾筐倒箧而出之。若恐临别仓皇,一时说不了者。余以是知余母之爱余深也。

视老人之颜色,计别后之情形,此心乃震震欲裂,顾竭力制泪,不欲复为母见以伤其心。然母若已窥余隐,忽正言以勖余,旋复婉言以慰余。余第唯唯,而母言滔滔,似江河之不竭。

世无有慈母而愿离其子者,余母亦犹人耳。因其学问识见,俱高人一等,故爱子之念,寄诸精神,不形诸词色。余聆母叮咛之语,足动余儿女之情。复聆母训诫之言,又足振我英雄之气。

生我者母,成我者亦母。此别太无端,此恩真罔极也。余姊平日,谈吐生风,豪放自喜,是夕亦至无欢。余欲彼留家伴母,彼在理必允余之请。彼之爱母,固无异乎余之爱母。余不能不行,彼可以不去也。

喃喃一夕话,余母舌敝,余魂碎矣。听到晓钟,惘然就道,别时情况,至为凄恋。余母转无一言,惟以一双枯瞳,炯炯视余,欲泪不泪。

余此时欲忍痛觅一慰母之言,而方寸已乱,竟不可得。良久始得数语曰:“母亲,儿去矣。待到清明,当遄归视母也。”

母闻言微颔其首。

余姊则诏余日:“弟到校后,速以书来,免家人盼望。此后亦须时时通问,毋吝平安二字也。”余敬应曰:“诺。”

正徘徊间,而舟子不情,解维自去。好风相送,帆饱舟径,一回首间,而杳杳家门,已没人晓光迷漫中矣。

评曰

余之身世,乃与梦霞如出一辙,余对于元旦,亦从无快乐之表示。十一岁时,曾有元旦诗云:“愁人那有随时兴,锣鼓声休到耳边。”余父见之,叹曰:“是儿才清,惜福薄耳。”

今余父殁且八载,余母年亦五旬,余则飘泊风尘,欲归无计,风木之悲,于焉终古,反哺之愿,何日能偿?读此章开始数节,不啻字字从我心头跃出也。

性与情相通,家人骨肉之间,率性而联之以情,情固不必仅用于男女之交际也。人对于家人骨肉而漠然,则于男女交际而言情,其情已为无源之水,必不可恃。梦霞对元旦而忆去年,对生母而悲死父,纯笃之性,肫挚之情,悉流露于行间字里,此梦霞所以为至性中人,亦梦霞所以为至情中人也。

《玉梨魂》第二章云:“家本书香,门推望族。”今此章第三节云:“余家先世经商,至余父而改业儒,倒非书香望族也。”又云:“父本淡于功名,且以梦霞非凡品也,不欲其习举子业,入名利常”读第三节末段,其父乃热于功名者。前清时老师宿儒,中科名之毒者,固不仅梦霞之父,亦无庸为梦霞讳也。

第一节至第六节,皆为思父之作,一唱三叹有余音,其用笔不嫌其重叠复杂者,以其为至性语也。第五节中“花爷爷”三字,奇绝妙绝。

花为情死,信有其事。梦霞家中乃父手植之花,皆情种也。

后日梨花、木笔,两殉美人,已于此处现一影子。

人至成人以后,回忆儿时况味,无不怅怅若失。恨年光之不肯逆流,此亦为人之常情。惟梦霞儿时有父,此时无父,其所感益深,则其情亦益可怜耳。

前六节为痛死,后三节为痛生。痛死情苦,痛生情更苦。

第七节中,何母侃侃数言,毫无一点婆子气。有是母乃有是子。异日梦霞殉国,剑青奉母隐居,冢中碧血,久已成灰;堂上白头,今犹无恙,盖儿死而母心反为之慰矣。

梦霞答母之语,全从肺腑中流出。哀哀欲哭,读之觉昌黎《祭十二郎文》无此惨痛也。

剑青生子于父殁之后,《玉梨魂》第二章云:“剑青亦已授室,且抱子矣。”下接:“父母欲即为梦霞卜婚。”是剑青生子时,父犹在也,误矣。

写母子之情,则节节伤心;写夫妇之情,亦层层入彀,极双管齐下之乐。即以词句论,亦当得“哀感顽艳”四字。每见青年学子,喜发牢骚,为文则满纸“呜呼噫嘻”,为诗则自命“悲歌慷慨”,虽曰“穷而后工”,然穷字亦有真解,境穷非穷,心穷,乃为真穷。况境实不穷,而假托于穷。口穷而心乐,又何用是做作为?故余谓文人多穷,而真穷实不可多得。乞儿求富,倘是真情。文人言穷,半为假话。必有如梦霞之境遇之性情,乃可以言穷,乃可以言穷而后工。

第十节中,何父训子数言,真足为少年喜发牢骚者之药石。

特梦霞非其入耳。

梦霞之姊名梦珊,子名兰儿,此为《玉梨魂》所略。

梦霞之姊,亦是一个巾帼能人。在《石头记》为凤姐化身,在本书为筠倩小影。

人谓梦霞多情,梦霞未尝不自负。观十三节末段,实阴以宝玉自拟,而后日之奇缘会合,即胎于是。为《泪史》中必不可少之文。然伧父见之,必曰:“四人身份,一一与图中人吻合,掷骰得此,吾不信,吾不信。”

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梦霞之献身教育界,从母命,亦从兄命也。能为孝子,所以能为悌弟。

欲去则不忍,不去又不能,不得已乃决之于不出百里之外。

婉曲写来,想见踌躇之苦。

捡剑青由楚入闽,在己酉六月之后,此余得之于剑青之自述。此亦以潇湘云梦为言。是剑青此时,明明在楚,《玉梨魂》第九章云“剑青于去年秋间,只身游闽,迄今已十阅月”者,误也。

良夜无月色,即失良夜之价值。每月之望,月色最佳。所谓良夜者,舍此固无他求矣。每岁元宵,为月光第一次圆满之期,即为一年第一良夜。此天然满美之月光,乃所以润色良夜,装点良夜者,吾人不赏此冰清玉洁之月,偏赏彼烟熏火灼之灯,是亦焚琴煮鹤之类也。

诗人复即而歌咏之,一若元夜现灯,果为韵事。而月色之佳否,可置不问。积习相沿,不知是何心理。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今良夜又将如游人何。二十节中所云,自是千古快论,梦霞真嫦娥之知己哉。

二十一节末段,感慨淋漓,可见革命思想。梦霞蓄之有素,幼时固已不凡矣。

介绍梦霞之人,《玉梨魂》佚其姓名,但云:“适其同学,有为之介绍于蓉湖某校,函招之往。”不知实是梦霞自荐,并非子春函招,此亦与事实不符之处也。

校址所在地,为一穷乡。而是乡何名?《玉梨魂》固未指出,此非著者之粗忽,乃从石痴之请。而石痴亦询梦霞之意也。

其地著者亦曾到过,非如世外桃源,不容人寻觅者。二十二节中所言之螺村,则遍问锡人,无有能举其名者。《玉梨魂》第六章云:“是乡处蓉湖之尾闾,远隔城市,自成村落,周围十里,分南北两岸,回环屈曲,形如一螺。”此数语足为螺村二字之注脚。有熟悉锡金各地形势者,当能悟此假名,得其真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读此章别母一段,乃觉此诗之沉痛。

梦霞之去,幸有姊在可以留伴老母。不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伶仃孤苦,未尝一日相离,毕竟是去不得。《玉梨魂》于此等处太嫌忽略,且未言及梦霞家中尚有何人,更是大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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