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仓就是一条牛,永远那一副扎实舒缓的脚步,踏不破无边的沉寂,驮不尽永恒的沧桑。无悲无喜亦无哀无乐,脊背上似乎永远承压着满负的载荷。
二儿子有良小的时候,算卦的先生曾说:“有地不种,没翅儿能飞”。霎那间的林满仓,忽然享受了平生第一次的振奋和昂扬,去石碾街给先生买包子时,他忽然变成了一匹马,在腾云驾雾之中跑了个来回,连脚下荡起的尘土,仿佛也轰轰隆隆地欢欣鼓舞着。
面方耳阔、鼻挺眼润的有良,左看右看都和年画上的哪吒有点儿仿像,但那个喜悦太短暂了,短得好像就去石碾街走了一遭的工夫儿,就再没有了有良,大坡地多了一个“傻二小”。之后,“有地不种”倒成了真,至于“没翅儿能飞”,傻二小做梦的时候或许有?
老四有余,麻奶奶给种了一脸深而黑的麻坑,也许种的时候她攥在手里的痘痘儿太多了,又不愿意往回拿,所以撒得匀匀实实,且有点儿密不透风——耳后和脖颈上都连成了一片,大家都管有余叫“四麻子”。
“四麻子”早早儿就开始挣工分儿了,每天六分儿,半个多一点儿的劳力。满仓也上了些年纪,人家劝他让孩子上学时,再不说“知道蛋在哪儿长着就行”的格棱②话,而是摸着满腮的花白胡茬子说:“朱元璋还不是个放牛的小子?”人家就说:“是吔,是吔,有田放牛不也放到天津了?”
满仓就悻悻地走开,除了傻二小和四麻子两个儿子牵肠挂肚之外,有田也是拴在他心垂子上的一根砍不断的筋。
有田自从和狗剩抛坡了别人家的牛,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前年,有田终于给寄了一封信回来,说正式参加了工作,成了国家工人。满仓真有心到天津去看一看,又实在不忍心咣哩咣当的火车把自己的票子碾得粉碎。
林大头最想念哥哥有田,想念哥哥的时候就免不了恨盖狗剩。他和陈宝妮的三个儿子所以叫大狗、二狗和三狗,就是为了在内心的最深处,切齿地诅咒叫骂那个不是东西的盖狗剩!就因为他在牛屁股里夹了一块火热的石头才出了那样的事,至如今害得哥哥像个风筝,不知在哪个树枝上挂着。满仓提起来往往骂儿子:“兔羔子!几分钱的邮票也舍不得花吔!”
终于,林满仓第二次激荡起来,儿子有田又来信了,还寄了二十元钱!有田第一次在信里把漂泊多年的酸楚日子给讲了个明白,全家人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那个伤心的有田风筝一般飘摇的苦难。
当年有田到了天津后老姑已去世了,老姑夫亦举家南迁,有田开始捡垃圾擦皮鞋,后来到码头当搬运工,再后来开拖船。码头是国民党的军港,天津解放时有田糊里糊涂上了国民党的船,在南方辗转几年又回到天津,政府给安排到自行车厂工作,刚提了个车间组长,去年娶了妻,今年生了女。有田说,等真混出个人样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一看。
那一夜,满仓伤心不已,每过一会儿就嚎一声,像牛叫一样的“哞——哞”声。
满仓娘就长叹:“俺的孙儿呦,啥叫个人样儿?蛤蟆过一天,蝌蚪儿也过一天。就是进了京城坐上轿,你还不就是个孙儿?”
但认识有田的人就骄傲:前后都是胶皮胎的铁驴(自行车),原来是大坡地有田的手挨个儿摸索出来的!
有田寄回来的二十元钱,满仓娘以有田的名义一个孙子给了一元后,宝妮就不断地想象着大伯子有田的模样。在盼望有田的日子里,宝妮又生了个儿子,总不能再叫啥狗了,就请林先生给四个孩子都取了名,江河,江海、江波和江涛。听起来倒也好听,但一家人总是感到叫起来别扭,于是前三个还是照旧喊大狗、二狗、三狗,老四的小名叫成了四江。
陈宝妮生了四江后,满仓娘给孙媳妇儿攒了二十斤鸡蛋,老太太踮着小脚给送来后,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宝妮死活不要,满仓娘有些急。她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后抽出一张拾元的票子,上面印着一个手指前方的工人和一个手抱麦穗的农民,老太太指着那张票子说:“看,俺这儿不是还有二十斤鸡蛋?”说着又抽出一张红色的一元票子,指了指上面的天安门后,给孩子压在了枕头下:“这儿是京城,俺重孙儿好好儿长能耐,出息了就住这里边儿。”
后来就有许多人说:“陈宝妮一个个净生小子,身板也不嫌瘦,敢情是一天一斤鸡蛋!”
有人看见了宝妮就问,宝妮一脸的自豪又加了百倍的肯定:“不差,二十斤,一天一斤,俺当家的就吃了仨,那个东西儿,他死活不吃!”人家就笑:“一月三十天哩!”
宝妮就撩开怀露出一对肥硕的大奶和胖嘟嘟的腰:“俺生前仨,躺十天就起来做活儿了,这回生老四,老婆婆不让,有田也给打信,说俺给林家立了头功,叫好好儿将养将养,硬叫躺了二十天,不是一天一斤鸡蛋是啥!”
后来,宝妮给屁三打了一架,似乎证实了她一天一斤鸡蛋的话不假。
社里割麦子的时候,四麻子和屁三挨着,屁三总要留下一垄让四麻子割,四麻子就不住地嚷嚷,屁三也一直叨叨:“你挣六分儿俺挣七分儿,一分儿工合不了一垄,你割少半截儿俺割多半截儿就严对。”
两个人嚷着嚷着就动起了手,四麻子才十六岁,劲头儿小了点儿,叫屁三压在了身下,恰好陈宝妮过来,拿手一搊屁三的屁股,掀麦秸捆一般就把屁三掀到了一边。屁三爬起来就骂,宝妮随手掐住脖子一拽,屁三就又趴到地上,宝妮坐住屁三的头,拾起他掉在地上的鞋就打了起来。
陈宝妮走了之后,屁三对着呵呵笑的人群说:“笑啥!笑啥!她一天一斤鸡蛋,谁能打过她!”围观的人就又笑:“要是张雪梅坐上去,想起来还拉住人家不叫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