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到小刘的单位去,第一次站岗的根本没让进。她回到家里再三想好了措辞,第二次就早早地在秘书的屋里等,终于该轮着自己了,秘书说:“走走走!你事儿急?谁的事儿不急,领导开会的事儿不急?走走走,快点儿走!”小刘走出去的时候说:“有事儿到家里,这儿是真忙。”说话时连个回头的工夫儿也没有。
肖淑梅到商店里挑了几样东西,在小刘家门口转了好几圈儿,一会儿认为要说的话不妥,一会儿又感觉拿的东西寒碜。红艳找工作时小刘就帮了忙——或许也是因为东西寒碜,就分到了农村去。
肖淑梅正想往回走,刚好碰见了小刘的儿子东东,东东和她的女儿红艳曾在一个学校读书,大红艳一岁。东东放假时去过她家两次,看样子和红艳有点儿要相好的意思,但她不愿勾起消逝的过往,一切就都在不经意之中滑过。
东东很热情,一边喊着屋里的爸爸妈妈,一边就把来不及溃退的肖淑梅领进了家。
小刘围个围腰正在和面,见到她后搓着手,“嘿——嘿”地笑着。东东娘正在看报,瞥了她一眼后,两手架住报纸就遮住了脸。东东给倒了一杯水后,伸过头在报纸的那边跟他娘咕哝了几句,东东娘放下报纸,挤出来一个硬生生的笑就去了里屋。肖淑梅感觉有一股冰雪水,自头顶稀里哗啦地流过脊背。
后来,她又找了小刘好几次,小刘总说很难,容慢慢想办法。肖淑梅始终认为,是小刘不愿意说出他那句金贵的话。在她看来,坐在台上的那个人只要说话,坐在台下的人就只有拍巴掌的份儿,就像大刘挨斗,啥时斗,怎样斗,斗不斗,都是台上一人说了算。
看到大刘挨斗她揪心不已,大刘佝偻着腰,弯弯着腿,昔日的气宇轩昂早被狂风扫荡尽净,还常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淑梅想:再这样下去,大刘不疯,自己就疯了。于是就来到了大坡地。
肖淑梅在大坡地只待了一天,文昌欢天喜地地大献殷勤,但每当他看到肖淑梅眼角滑出的一缕光时,总有一种跌落于断崖下的感觉。
她要走的时候来到了文昌家,文昌娘正在拐线子,肖淑梅嫂子嫂子地叫,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拐弯抹角的话,瘦三娘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说:“嗯——呀,嗯!梨花儿该还没开呢,也保不定是——开了?又落了?”——老太太还在想算卦先生说的那句话:恁小子眼时婚还没开①呢,等到梨花儿落就该有信儿,再没信儿就到麦梢儿黄了。
红艳娘吓了一跳,她听不懂文昌娘的话,好像正唱着的丝弦忽然冒出一句京剧道白,就急急地问:“嫂子嫂子,怎么了,怎么了?”
文昌娘静静地说:“俺说这花儿该开的时候儿就开,该落的时候儿就落,不能开花儿就坐果儿,也不能光开花儿总不坐果儿。”正说着,线拐子就从手里掉到地上,她索性一捋,全都捋了下来:“缠坏了,从头儿缠吧。”
临走的时候,肖淑梅说:“嫂子,你我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只有半个家的苦命女人,给孩子说说,他俩走不到一块儿——我指望着红艳熬后半生呢!”
肖淑梅走了后,瘦三给文昌说:“哥哥半辈子,斗大的字儿认不了半个布袋头儿,不懂个啥,也说不出来个啥,有个理儿得说给兄弟,这不论做啥,都得看两头儿,就跟俺的贯尝一样,香不香,好不好,一样的东西儿,饿跟不饿的人吃起来,味儿就不一样,你说是不是?——也老大不小了,该拿主意的时候儿就拿,别光叫娘操心!”
后来,肖红艳请了假,课由文昌替着。山杏又给买了一本书,叫《暴风骤雨》,扉页上又写了几行用尽功夫的字,还是安乡长的笔迹,第二天,文昌就去了一趟邢州。
肖红艳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刚到门口的时候,文昌看到一个人,好像是红艳,坐上一个小车走了。
大刘在一个木桌前坐着,小桌子很旧,桌面上被刀子新划下一片坑坑洼洼的图案,像中国地图的形状。大刘一手掂着一把旧茶壶,一手拿着一个青花瓷的大酒盅,晃晃荡荡的像是喝醉了酒:“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见文昌进来,他一扬手,就把酒盅里的茶水泼了过来,淑梅忙去拿手迎。大刘说:“他是反革命,比我坏多了,你说——不是?”
来到院里后,淑梅给文昌说:“你看,红艳还得误几天,她爹——病了,红艳——抓药去了。”
从家里出来,文昌分明看到那个女人在流泪。他觉得肖红艳确实有点儿冬妮娅的意思,回头看了看,那个疯男人,咋一点儿也不像林务官!
白文昌回到大坡地,正是麦梢儿黄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