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有缘的婚姻无缘的爱(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2-08 16:13:12

她的难,主要因为儿子文昌的婚事,时不时地在她脸前晃悠的两个闺女,把她的心给搅乱了。

她早就说过,肖红艳是条大鱼,她家的水池子小,养不起,但不管是钩儿先下还是鱼先来,文昌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手里攥着的那根线。

红艳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心肝上净窟窿眼儿,风儿一吹就透。来到家里的时候,瘦三娘总是乐盈盈地迎接:“闺女来了嗯?——坐,坐,坐会儿。”遇上那张光光亮的板凳,红艳就会客客气气地坐下,碰见那个脏脏的有点儿皴的板凳,她总会说:“不忙不忙,总是坐着,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瘦三娘就更加坚定了她开始的念头:这条大鱼咱真养不起呢!于是就嘟嘟囔囔地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跟你一般儿大的,孩子都要上学了,指不定哪天娘一挺腿,叫俺到死也不能合住眼!”文昌总是说:“都行,都行。”当娘的却分明看见,儿子的秤砣分明在肖红艳那边偏着。

周大中的二闺女山杏,隔几天倒也来家里转转,瞅着那只脏板凳说话无遮无挡:“白老师就是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也不擦擦钉钉,坐上去扎屁股呢!”

山杏说归说,该坐也坐,坐上去看着老太太笑:“甭恼,咱就是根直肠子,吃啥屙啥!”不等瘦三娘说啥,自己就咯咯地笑一阵,有时候还会舀一勺锅里的剩饭,对着勺子就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老太太实在相不中那个“吃啥屙啥”的脾性,但看到山杏那有力的腰身,抱孙子的强烈愿望就又令她犹豫起来。

瘦三娘很想托人给文昌说合一个对心思的闺女,人家就说:“咦——啧、啧、啧,人家生了个有本事小子,吃了豆腐跟咱谝渣来了,真是人心没尽,俺大娘啥时候儿学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了?”

瘦三娘选儿媳的标准,是依了她用的那把铁瓢来的:物美价廉且经久耐用,碰了一身的坑坑洼洼,却仍然什么都不耽误。和张雪梅吃“莜面鱼鱼”一样,是历史积淀下来的一种情怀。

肖红艳托人从城里捎来了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文昌几乎迷了进去,就带回家看。他正看到保尔再一次遇到已成了贵妇人的冬妮娅那一段。

山杏来了,看见那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肖红艳”几个字,一把抓过去就藏到了屁股后面,半弯着腰,把头探到文昌脸前说:“咦?——肖老师不给写诗了?迷上打铁炼钢了?”白文昌噗嗤一笑:“没文化,还整天吵吵着当工人,给你个机床给你个半径,镟不出个圆呢!”

过了几天,山杏便买了那本书,在扉页上写了“赠尊敬的白老师”几个字,说:“给,送给有文化的人,保尔是个在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钢铁巨人,可惜遇见了冬妮娅,冬妮娅!他买不起人家穿的那件皮袄,哼!不信看。”文昌就愕然,他知道,山杏尽管上了那么几年学,那是吊儿郎当混了那么几年,她有个写字眼花看书头疼的毛病,她也知道冬妮娅?——又翻着看了看写在书上的那几个字,好像是安乡长故意换了一个笔迹给写上去的。

这时候,文昌娘就探头探脑地拿了草片儿从屋里走了出来,山杏吐吐舌头:“唉——哟!大娘在家嘞?俺还是直进直出,没啥事儿,文昌待看书,俺给买了本儿。”一扭头,就走了,

文昌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悄悄地跟到大门口看。她撵到大门口看着山杏的背影拐过墙角后,又怔怔地在那里立了半天,心里想,那个忽悠悠的腰身,真比宝妮差不到哪里去,不生几个小子才怪!真是,真是!从大门回来以后,她就突然不会纺棉花了。

老太太平时就迷信,她想,山杏说来送书,那就是代表“送小帖儿”来的,说不定是哪个神气儿借了她的嘴说的。

当地的风俗,男女订亲时,在大红纸上写上生辰八字订婚云云之后给送过去,叫“送小书儿”或“送小帖儿”。

瘦三娘回头到屋里盘起腿再纺线的时候,两只手就抖抖地不发使唤了,不是纺车的轮子摇得快了,就是拿花捻子的手抽得慢了,越着急就越不会做活,心里急惶惶地撩人,她在供奉的神位前上了香,念吁祷告了一会儿后,就找算卦的先生去了。

先生说了好些抓摸不住的话,她只记清了两句:恁小子眼时婚还没开呢,等到梨花儿落就该有信儿,再没信儿就到麦梢儿黄了。

老太太不能纺花以后,杏花儿还没开,就天天等,当桃花儿正开得一片浓艳的时候,手就更抖得厉害,连缠线也不能了,心里整天急急地盼着,却盼来了肖红艳的娘。

红艳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四十多岁,满头的白发,单看后身和走路的姿态,像五十出头。红艳两岁的时候她爹就参了军,红艳和娘一直住在邢州的姥姥家。

红艳娘苦守着早已涨溢秋池的夜雨,铁定的心像荒野里的一株瓜蒌,即使把葱葱笼笼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斩切净尽,不死的根总是又萌生出鲜活的嫩芽,然后再长成一片遮阳蔽日的苦藤来——红艳爹最后却坚决地靠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肩膀上。

红艳是随了母亲姓肖的,她的父亲姓刘,奔放的性格像山崖上倾泻而下的水,点点滴滴里都飘曳着洒脱不羁,挺挺拔拔的虎背熊腰,阳刚和烈火交织起来的俊伟,人称大刘。学生时他有一个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密友,也姓刘,人称小刘。

小刘的身板比大个子的女生还要矮二指,小刘和大刘不同,爱独处,走路的时候永远低着头,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像在背书,除了说起书本儿,几乎看不到他什么时候能和大刘一样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小刘功课特好,经常受表扬而不常受器重,他有个心仪的女孩儿,就是肖淑梅,也就是红艳娘。

肖淑梅喜欢小刘,是心通意通的那种,但绝到不了倾心不二的地步。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气质美如兰的肖淑梅,对才华馥比仙的小刘也曾爱不释手。但到了又一个丽日如熏、春娇人媚的日子,她还是嫁给了大刘,后来两个男人相约都参了军。再后来,大刘就择木而栖了。

肖淑梅后来和小刘见过几次面,是在她孤灯冷月盼天明的好久以后。

那时小刘已成了一个坐着小车开会上班的领导。小刘尽管还是低头走路的老样子,但每个骨节间都明显跳跃着一种沉稳和老练,而且换了一个人似的健谈而善谈。她分明感到有一股令人清爽的英气在小个子的身上流淌着,一种无名的失落和惆怅就向她盖顶袭来。

终于坐在一起的时候,小刘和她既没有怀旧也没有叙新,得体的大度把她心内仅存的一点支撑也给击了个粉碎。分手的时候,肖淑梅一脸的苍白还有些语无伦次:“那个时候你要是再高……一寸,死活……就跟了你了。”那应该是一句所有的傻女人都通用,且又独树一帜的经典傻话,但聪明伶俐的肖淑梅居然也说了。小刘突然一惊,转而又笑笑,坐上车,向她挥挥手走了。

后来,她不敢回想那天的窘样子和说出来的傻话,每每想起那天的事,她总感到自己有点儿神经错乱,甚至有些不伦不类,能疯。

或许自此生此世以来,大刘总以为自己是一只搏击长空的苍鹰,得天独厚地傲视每一只浑身瑟缩的鸡,更何况他永远有一副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豪迈,谁知道在更何况之后,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右派!那只搏击长空的苍鹰,从高空落下的时候惨不忍睹,遍体鳞伤面目全非,还没有一只鸡好看。

肖淑梅是从她原来的婆婆那里知道的信息,开始的时候她双眼流泪,内心一股说不清的酸酸甜甜的味道,有点儿幸灾乐祸。苦熬几个辗转反侧的暗夜之后,大刘昔日的影子就在她心头愈加清晰明亮起来。她发现自己永远惦念着的,还是那个令她痛彻肺腑又刻骨铭心的大刘。

找小刘之前她对自己说:“我有多贱!唉!——也总不能因为牛偷吃了别人的麦苗儿,回头就把它杀了?——不离不弃,好女人才有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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