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有缘的婚姻无缘的爱(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2-08 16:12:06

魏老大娶了张雪梅已近三年,女儿巧鱼刚过了一周,正歪歪扭扭地学走路,除了睡觉,没有半刻的闲暇。巧鱼和雪梅一模一样的眉眼,白嫩的小脸蛋,大眼珠子忽灵忽灵地闪,巧鱼是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

平时的时候大凡留心,只要看看庄稼主儿攥在手里或扛在肩上的农具,就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辛勤劳作的种地把式。在老大家,无论常用的镢头、耪镢、锄和锨,还是不常用的削谷刀子割草的镰,都明晃晃地耀眼,用过的人都知道他的农具好使。老大家的农具是庄稼人的荣耀,他的锄板耀眼地透亮,和镜子一样能照清人的每一根胡须,那上面刻载着他不尽的劳作与辛苦。

魏老大情愿无偿地给人白做一天活,却不愿意把他的农具借给谁使,他怕别人不操心给弄得不好使了。但有时候就不是针对所有的人。只要找准了老大的那根筋,稍稍一碰,事儿就准成。

想借老大工具的人进门后要先说:“哎!——巧鱼儿,这小妮儿真俊,还待动,模样儿随娘,待动随爹,老大真的好福气。”

老大就会合不拢嘴地笑,把巧鱼扛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巧鱼就仰着小脸挓挲着两只小手格格地笑,老大就一样兴奋地说:“这闺女娘还能不连心肠?——真的,大了恐怕比俺还做活呢,从小儿就待动,闲不住嘞!”

趁着老大高兴,就接着夸:“老大你真有福气,雪梅娘家恁远,咋就白白给你养了个大闺女,一朵花儿飘了几千里,到了大坡地,偏偏儿就看上了你,多少人本地的媳妇儿还圈不住,恁俊个人儿跟了你,多少人都眼气死你了。”

说到这里,只要雪梅在家,她总会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脆生生地笑:“要做甚?一张甜嘴嘴!”

雪梅刚到大坡地的那段时间,路上遇到个相熟的人打招呼时,总爱说:“作甚个唻唻?”

开始的时候多数人听不懂,往往再问一声:“说啥?说啥?啥个唻唻?”雪梅脸就一红,不好意思地一掉头,走了,像飘过的一阵风。等听话的人明白大概不是个坏意思后,那股风已飘远了。

于是,调皮的孩子就远远地冲着雪梅喊:“个唻唻!个唻唻!”大人们在场的时候,往往会沉下脸呵斥:“兔羔子!才知道屙尿就忘了大小?叫婶子!”孩子就又大声地叫着“个唻唻婶子”跑了。时间长了以后,一些叫雪梅嫂子的人也开玩笑,见了她呼叫“个唻唻嫂子”。后来,雪梅见了人就问:“作甚个?”——去掉了“唻唻”。

也就两年多的工夫儿,雪梅就把爱拖腔叠字的习惯改了大半,还学会了好多当地话,她的姐姐张红梅就说:“俺妹子儿可惜没能念学堂,要学门儿外国语,准是个再伶俐没有的人了。”

在女人当中,雪梅的块头儿不算大,但真要做起活来,也是属于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尽管十里之外风俗不同,但年余的工夫儿,她就和男劳力一样,锄地、耪茬、担担、赶车样样动得了手,社里评工分儿,挣十分儿工的女人也就三两个,她是一个。

怀着巧鱼的时候,眼看到了临产期还扛着镢头出工,老大就心痛地嘟囔,雪梅说:“瓜儿熟自落,瓶儿满自溢。跟解手儿一个理儿,怕个啥!”

在大坡地,张雪梅是许多庄稼主儿的一面旗帜,认识雪梅的男人,教训不听话的媳妇儿时往往会说:“你也动不动就龇牙咧嘴,能耐个啥?你思谋自己是张雪梅?”

魏老大有个串门子坐夜的毛病,而且不论妇孺老幼,只要说对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就像扯住了他手里线轴子上的线头儿,拉不完是万松不开手的。尽管他绝无杂念邪心,但那些李下正冠、瓜田拾履的事,许多时候是没有多心的人做,还有多心的人看的。

和许多女人不一样的是,对付魏老大,张雪梅的办法独到而绝顶。

老大晚归的几个夜晚,雪梅打发了孩子,抻好炕,拿个草片儿盘腿坐在土炕前的火台上,颇似一位打坐参禅的尼僧,一个人静静地在昏黄的油灯下苦守着她的孤独。后来,在进大门的地方,她又给点上了一盏罩子灯。从黑咕隆咚里走来的老大叫满院的辉煌吓了一跳,他知道,雪梅是个省吃俭用的人,冬天里天明得迟,雪梅早早地爬起来做饭都是摸黑的,她不忍心让嗞嗞地吸着油的捻子灯燃烧。

老大进门后,雪梅更像一尊参禅打坐的尼僧,他慌忙把两个灯盏一齐吹熄,摸索着把雪梅抱进被窝,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亲着吻着老大,他就好像置身于静峦寺南山上的,那一片海一般熊熊燃烧的红叶之中了,整个儿身心都在她无声无色的火热中激荡着。他真的感到万里云川入画图了。

从此以后,老大就再也不串了。

张雪梅会唱山曲,荡气回肠的旋律,像一股自黄土高原深处积聚而来的风。曲子里镌刻着黄沙土中的哀怨,蕴含着高原人不屈不挠的奔放,很好听,是如泣如诉辽阔又悠远的那种。

如果有人想听雪梅唱曲儿,要先从老大说起:看!准是老大锄的地,看不见一菶草,三根儿五根儿一堆儿,匀死了!老大耩的地,像比着线,心笨手拙的人比着线也做不出来!多好的一个人,等了这些年,就是为了你!可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就等着你嘞!

每逢此时,雪梅总是一腔掩藏不住的喜欢,嘴里却嗔骂着:“俺家那匹死笨的骆驼!可不是一身的蛮力气!”一边就荡漾起一脸的春风,在妇女们的进一步怂恿下给唱上一曲。

大家最爱听的是那首和《东方红》差不多的调调儿,雪梅能唱出不一样的好几段;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哼儿嗨呦,哎呀,我的二哥哥……

骑白马,跑沙滩,你没有婆姨我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呀,土里生来土里埋……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要穿灰,一身身灰,肩膀上要把枪来背……

许多女人都羡慕,有那张俏脸,还会唱那么好听的曲儿,怪不得老大见了俺不爱说话了,原来,早就叫那个“俏婆姨”牢绷绷地给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了。

张雪梅来到大坡地已三年多了,或许是想念家了,有一天她忽想吃顿“莜面鱼鱼”,就把二十多斤小麦当莜麦做了起来。她先把小麦在锅里炒至焦黄,再磨成面,用开水烫过之后,在案板上搓出一条条的“莜面鱼鱼”,不想煮入锅里之后,就一条条地化了,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粥来。

在她磨面的时候,就有几个妇女好奇地看,做饭的时候,就更是睁大了眼睛看她的“莜面鱼鱼”,做好后就齐声地惊叫:“莜面鱼鱼?啊!——哊!——吔,吔——腊八儿粥喂——腊八儿粥该使米面做吔……”

那些受过男人欺负的女人们,好像终于抓住了那个“俏婆姨”的丑把柄,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振振有词地嚷嚷:“贼形!一口儿一个张雪梅,俺当是叫你吃了人家的美美(**),要不,咋就净干些穿豁裆裤耍尿泥的事儿!要不,咋人家放个屁也叫你傻小子当花儿戴!啊?——恁那个小皇奶奶那边儿,可把好面都炒熟了,还糊了一锅糊儿,咋?——还不紧去喝两碗!要嫌不好吃,就再给人家说两句儿好听的,也保不定人家能叫你钻到怀里噙两口儿!——哼!贼形!”

男人就愕然,刚要发脾气,邻居的媳妇儿就嘀嘀咚咚地跑了来,大叫着:“快点儿快点儿!俺家那驴连踢带咬要打俺哩,老四家的快给那老驴说说,那好面糊糊儿的事儿,看是不是俺瞎扯的?”两个男人就一齐在鼻子里哼哼着,斜楞着眼来到北圪台儿,张雪梅炒麦子面做糊糊儿喝的新闻,就眨眼间传遍了大坡地的角角落落。

瘦三娘年轻的时候去过山西,她知道小麦和莜麦的区别。雪梅的事勾起了她一腔的感怀:“唉!小鸡儿不尿尿儿,自有小门道儿,这不随性的事儿,像撵鸭子上架,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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