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男人和女人的三件宝(9)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2-06 10:48:07

叫汤驴肉里放的材料都是杨老歪亲手配置,捣成面后再拿细布一包包地包好缝好,他轧药面的时候,连敏敏也不让看,说女人长期闻了那种药,再细白的杏花儿脸也得变成癞蛤蟆一般的疙瘩皮。

“树圪叉”在台上晃晃荡荡的,嘴对着胖子的大腮帮子叫:“放恁娘的屁!那驴蛋是给老板娘喂猫儿使,除了你个骚货抢,谁要那些脏东西!”

台下就又有人喊,那就说说驴身上的另外一块臭肉在哪儿。“树圪叉”干柴一般的两只手臂在空中乱舞,撅嘴巴喷出来的唾液乱溅,嚷嚷了一阵,好像累了,头又靠在了肩膀上。

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就蹦上台去,手指着“树圪叉”的鼻子大叫:“谁说他老实?哎!——谁说他老实,他就是不给蝎子对屁股儿!村东‘红骨朵儿’家常年没断过驴下水,问问那个瘦狼精,那都是她自己买的?哼!谁能证明他跟杨老歪就没瓜葛?”

“树圪叉”的头立马在肩膀上直竖起来:“谁像你?窑姐儿屁股里边流出来的东西儿都是恁家的亲戚,你个裤裆吊大的东西儿,你连恁娘躺倒以后有几条竖缝儿几条横缝儿都仔细查过,谁能跟你比!”说着,冷不防一推,那人就一个踉跄从台子上栽了下去。

赵起升从人群中挤出来以后想:这常吃驴肉的人就是有劲儿。

三天以后,叫汤驴肉店就又平静了,该杀的驴还在杀,煮熟的肉也还在卖,原因是老杜说杨老歪把该说的都给他说了。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村里开了个党员会以后,曹家集几乎所有的人,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奔走相告——老杜真的啥都知道!

老杜再次见到赵起升的时候,一脸的皱纹里充满了哀伤,他屋里的火又熄了,塞进炉膛里的柴冒着浓烟,驴的膻腥气扑鼻。

老杜说,他跟一个女人好过,还生了个儿子,今年快二十岁了,那个女人叫翠仙,真俊!比敏敏的脖子还长还细,身上的肉又白又滑,比敏敏还嫩。

老杜说,翠仙那女人的心真实诚,俺给了她家半布袋红薯片儿,她说救了她一家人的命,她说她没有什么酬谢的东西报答俺,慢慢地就给俺好上了。

翠仙有个姐姐叫香仙,后来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很年轻,和香仙同岁,年年轻轻的就成了团长,有为倒也有为,但有人也是果真。据说也是广西人,和一个姓李的大官是老乡,大官也姓李。李团长和香仙两个人像树叉上一对儿头拱着头的鸟,天和地连接起来的缘分。

俺比翠仙大了八岁,职务和李团长比,李团长要立在山上,从地面往下再挖,挖到地下的深度和地上山的高度一样的时候,俺就在那下边。

俺很高兴,俺比李团长岁数儿大,却娶了妹妹,李团长比俺岁数小,娶了姐姐。更高兴的是,俺的儿子比李团长的儿子也大,真很高兴。人也就是,高兴不高兴,愉快不愉快,关键是想事儿和看事儿的人。这古人不是说,人世上的所有,好跟不好,有时候儿论人不论事儿,有时候儿论事儿不论人。队伍里好多坐小车儿的人,都整日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满箱满柜的大洋在家里存着,也丢不掉满心满肺的负累。

不说别人,李团长和俺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手,都得了奖,李团长得了钱还升了职,香仙却不咋高兴还提心吊胆;翠仙就不一样,因为五块大洋的奖励,骑在俺的后背上叫俺背着转了半天!——人呦!说起来比鸟儿叫的都好听,做起来,咋都抵不上那些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儿?

老杜说,翠仙好,她那边的人也都好。台儿庄战役那会儿,村子里凡是能动的人都支援前线,凡家里能用的东西也都给了前线。李宗仁就说过,都要和这里的人一样,还怕打不过日本?真的,那里的人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别处的人一听到枪炮声就跑个精光,那里连卖鸡蛋的老太太,都敢到日本军营里看个情报后给了中国军队!连老蒋都说,咱们需要这样的人民。

老杜说,就是打了那次仗,香仙死了,留下一个孩子,俺家的翠仙时时地帮李团长照看着。后来,不巧部队要走,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移动,一乱,裹挟着翠仙也走了。也真是,原本说好一块儿走的,又一开仗,俺就没走成,翠仙原也以为俺还在部队里,就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自己也说不清以后走到哪里,后来俺就过来了,成了解放军。

老杜说,人活着和戏里的故事差不了几分毫,好多想不到的事,它还就能来。翠仙走的时候,是混乱中随李团长一块儿走的,一走好几年也没个音信,那会儿俺真恨死她,姐夫小姨子的事,能有个好?当时要叫俺撞上他两个,剁不了也得打他们个贼死。谁想,到了四八年,翠仙回来了,李团长成了李师长。见面以后,俺的火还没有完全冒出来,翠仙就拿碗口粗的一根大棍子,结结实实地把俺给砸了一个跟头,她说她这几年连茅房都跟姐夫分着用,一人一个!当时有谁能相信,李团长就是再有钱,也不会在家里打俩茅坑儿。俺不信,她就撵着打,说要打折俺腿。

老杜说,以后的事真不想提了……翠仙的姐夫,也就是李师长,官儿也不算小,叫俺这个小矛兵给打死了,是在战场上,就放了一枪。原本只想把他打伤,留个记号儿也就算了,耽意瞄得偏了点儿,不想刚要搂机子就起风了——就没算计风,结果李师长就布袋一样栽那儿再没起来。咋解释翠仙都不信,结果,俺立了功,翠仙就走了。——唉!她那会儿要结结实实地打俺一顿该多好!——哎——哟——哟——哟——吔……一句话也没——有——说——吔……

老杜最后说,那个女人,真好,比敏敏还俊。那年头儿,半布袋红薯片儿就能给做个大媒!忘不了红薯片儿呦,俺把它年年当神气儿供着,不信你看!

赵起升往屋里的小墙洞看去,本来该贴神码的地方,果真摆放着红薯片儿。

老杜看了一会儿后就哭了,吧嗒吧嗒的泪。

一个晚上,赵起升和敏敏悄悄到了驴肉店,两个人从院中的水井里提上来一口铁黎木的箱子,箱子很沉。起升一路背着,放到了敏敏新住的院子里。

起升要回湡水的时候,敏敏勾着起升的脖子问:“你不想看看箱子里是啥东西?”

起升说:“老杜说过,啥也没有人好。”

敏敏就把嘴凑到他的腮边,香香甜甜地亲了一口:“老天爷该照顾俺了,哎!——你说,老杜真知道那煮肉的方子?”起升好像还沉醉在那一身的幽香里,他没有说话,敏敏却一脸的幸福,像春风里一朵灿烂绽放的花儿。

“大火开锅快,大火是火燎皮;文火开锅慢,文火入了内。好东西都在里面,要慢慢儿来,口外的烧羊肉就都一个味儿——知道了?俺就是老杜的那个翠仙!不信?慢慢儿你就知道了。”敏敏说话的时候双手托着两腮,流盼的巧笑,是桃花溪水经久洗濯过的那一缕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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