湡水县的放映队来大坡地演过一场电影,整个儿大坡地乡几乎都倾村而动。当地人不叫“演”,叫“戳”。一个大“锅驼机”远远地放着,嘟嘟嘟嘟地响,一根粗黑的长线牵到“戳”电影的机器上,机器扛着两个圆盒子,咔咔咔咔地响不停,大白布子上就“戳”出来能蹦能跳能说会唱的“活人”。“戳”完以后,那些个人就又钻回那一摞圆铁盒子里。
“戳”了那次电影之后,许多人甚至认为,能变大、变小、变山、变水的孙悟空和白骨精,应该还是有的。
鸽子岭的大土匪杨老歪被抓的消息,比那次“戳”电影的效果还要轰动十倍百倍。啥?啥?——你说——说啥?杨老歪改名换姓还烫了一脸的麻坑?许多人听说之后就打冷颤:除非土匪,谁能下得去那手!杨老歪自己拿钳子生生拽掉了两颗虎牙更叫人不寒而栗:哎哟哟哟!怪不得杀人不眨眼,作弄自己也下得了手喂!
女人们更不无惊恐地说,究竟是个啥样儿的娘?又是一个啥样儿的屁股?竟能屙出来那样一个歹毒货!上了些年纪的老太太干脆跪下来求神告佛:“这是个啥人哟,不敢听,不敢看!不敢听,不敢看!各路神灵行行好,把他快点儿收回去吧。”
咋?杨老歪还有一个貌似貂蝉心比蛇蝎,能空手杀牛剥驴的小娘儿们?多数人就都说,哟哟哟!那准绝顶俊!那些过份娇俏的娘儿们,历朝历代就出不了几个正经东西!大凡有个星星点点的,也是老天爷专门儿给在天上有星象的一品以上的大员配置的,一般的人要是沾上个腥味儿,不是闪了腰就是折了胳膊断了腿儿!——村里的许多女人听了后都心花怒放,一个个喜不自胜地将杨老歪的女人,传成了和《聊斋》里一模一样的女妖精。
惊奇的人们忽然发觉,早应该千刀万剐血魔一般的杨老歪,竟吃酒吃肉逍遥自在地在外边白白多溜达了这些年。太行山麓死去的冤魂牵动着活着的亲人,他们在倾刻间就沸腾起来,地上的怒火和天上的乌云一齐地翻滚,夹带着电闪、雷鸣,直至群情激愤高山悲颤。
百姓们一批接一批地涌向湡水,涌向邢州,向各级领导疾呼:杨老歪应该死在太行人民的刀枪之下!
杀杨老歪的刑场,设在大坡地村北马河的乱石滩上——马河下有杨老歪冤杀的累累白骨。
临刑之前,政府问他有何要求,他仍是笑眯眯地说,我的两颗虎牙看是没人给安了——也算!爹娘给的东西也就少了两小件儿,也算原物儿交回了,再就是上路的时候儿,给来个痛快点儿的,一下子成就行。
不知是苍天有灵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枪毙杨老歪时,枪竟打偏了。枪声过后,黑压压的人群就蜂拥而上,像太行山顶上倾覆而下的洪水,无法阻挡也无人阻挡。乱纷纷的人群一批又一批地涌上去之后,河滩上到处一片血污,除了七零八落的这个和那个,谁也找不到那个人形状的杨老歪了。
当杨老歪的血污被雨水冲洗殆净,丢失在乱河滩的碎肉和砸碎的白骨,被无数的禽兽虫豸无数遍地咬噬之后,七零八落的东西再找不见些许影踪,英雄一般的赵起升就在大坡地一带人气飙升了。为抓住杨老歪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就是大坡地民兵连长赵起升!
赵起升给父母说叫汤驴肉店的事时,省略了许多鬼缠身一般的细节,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他自己由一个“青柿蛋子”走向一个“红柿团子”的,那一串迸溅着火花的铿锵。
老拐最开始主要的担心是怕杨老歪牵连出赵家,再勾出过往的岁月里,赵家与鸽子岭那些不见天日的牵绊,待所有的一切都风平浪静地过去之后,他就开始操心起升的事了。赵起升无论如何地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他的“青柿蛋子”转化为“红柿团子”,永远只是某些部位的成熟,他的那些算计放到他爹娘的弯弯肠子内,永远是把酥烧饼掖藏到屁股后边的稚嫩。
红梅受了老拐的教唆,问起升:“你认识老歪媳妇儿?”
起升装做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答:“咋?——也就打晃子见过几眼。”
“那个媳妇儿人生得不赖?”“有鼻子有眼两条腿儿。”“有点儿心思?”“能有啥心思——那都是以后的事儿。”赵起升故做镇静,其实,小猫的尾巴已经露出来了,张红梅只是没有动手去抓。
红梅说:“没有好——有也不行!你就是把恁爹的那一条腿打断也不中,除非俺俩都死了!”
红梅正在洗衣裳,她拿起起升的裤头捏了捏,斜看了一眼就迅速地摁在了水盆里。起升要往外走,她把腿一伸,一副拦住去路的样子,说:“娘知道你大了,儿大不由爷呢,恁娘要是不死,就还要说,赶明儿俺要是俩腿儿一蹬死了,你就记住娘今儿给你说的话:俩人在一团儿耍不是小事儿,就像云跟雨,一不操心儿,云就成了雨,成了雨落到地上,就落地生根了,再找不回来原先那片儿云。人也一样,跷出去的腿儿,走过了的路儿,想回头儿,就是死了,也不能了……”
有谁知道!又有谁不知道!《聊斋》里的俊相公、俏冤家,有几个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圣人的谆谆教诲都拴不住所向披靡的脚步,更何况一个张红梅!人世上的这个和那个,就像蚕茧和丝绢,同宗同本而不同质,亦和男孩儿与男人、女孩儿与女人一样,如果省略了浴火涅槃的生命蜕变,比蝌蚪和蛤蟆还要天悖人愿地大相径庭!
运河边周围村庄嫁到曹家集去的姑娘们,多数人来不及细想一下人生更加丰富的生活内容,就匆匆忙忙地嫁过去做了人妻人母,她们的粗枝大叶没有太多发人深思的精彩,也就是为了曹家集合作社每天一块八角钱的工值。
赵起升对那个一身香气的长脖子女人的向往,则缘于那种与生俱来的召唤。民兵连长到县城集训时,麦苗儿已绿茵茵地告别了温暖迎来了寒冬,他寻个由头,去了曹家集。
叫汤驴肉的店牌上,“万福来”三个字早换成了“曹家集”,生意还是一样的热闹,老杜的脸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的大绿瓷缸子泡着冬凌草,人却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闪着亮光的“梨屁股”本来是他的脑门子——原先亮堂堂的,如今“梨”却风干了,起了许多褶皱;一排金牙掉了,露着一个黑乎乎的洞。
起升就奇怪:张三的屁股叫火烫了,如何李四的屁股却起了一串燎泡!
他想,老杜就是和鬼一样,有好多令人想不通的事。
老杜端起绿瓷缸,吸溜了一口水,脖子上的喉结上下一蹿,“咕——咚”的一声就传了过来,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要吞咽下去一样。
“再不来,信不信会有人找上山去宰杀了你?”赵起升战战兢兢的一脸惶恐。他又暗自高兴:到目前,他没有向这里任何一个人透漏过他的确切住址!
那个惊天大事或许太过震撼,老杜在没人的时候话特多,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身份,有点儿讲课先生的意思。
老杜说,杨老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牲口,还是个杂碎!但是个大马骡儿,有一种窜种的雄壮。
那天,他怕敏敏真的出些啥事,先圆说了冬凌草的事之后,又想法把他们分了开来。杨老歪被抓的时候,是一个人布丝不挂赤条条地睡在床上,他是被反绑好双臂后才穿上裤子的,穿裤子前他一直在喊:“俺就是杨老歪!还看啥,还看啥,看啥!看啥!那个东西儿早就不能使了,能使的时候儿整天连轴儿转,没少快活!二掌柜不中了,大掌柜可支愣着呢,还是一个顶呱呱的爷儿们!”
到了院子的中央,杨老歪却蹦着跳着不走,非要再看敏敏一眼,远远地见到敏敏后就喊:“好好儿活!爷爷我总得做个带蛋的人做的事儿!好汉做事好汉当,给俺睡过的娘儿们,就不能叫她白给咱叉开两条腿,就是到死的时候儿,咱也得叫她说:值!”老歪喊叫的时候有些歇斯底里,脸上一个个麻坑鼓涨得通红。没喊完,就叫几个人抬起来一忽悠,扑通一声给扔到了卡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