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桃花溪洗濯的温柔(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1-19 15:13:38

老拐有些急,比画了一个圆形的样子,冲着天说:“你一辈子就学会了个装蒜!那个,就那个,往起一端就能清清楚楚看见人儿的那个!”

老大终于明白了,老拐想要雪梅从她娘家带来的那个景泰蓝的小铜镜。每次老拐去他家的时候,总时不时地拿起那面镜子摸索一番,但那是件什么东西?外人去上边摸几把他都无法儿忍受!

魏老大突然忽地往起一站,激愤难耐地搔了几下头后,又恍然大悟似地说:“往起一端就能清清楚楚看见人儿?哎哟哟,想要那个,那还不简单?不就是个砘子子?一个砘子子做不了活儿,做活儿得使仨!”

播种后为了把垄沟里的松土压实,庄稼主儿把石头做成一个直径七、八寸、高低三、四寸的圆柱体,为了能穿过去一根粗木轴方便拴上绳子拉着走,圆柱体的中间再凿上个圆形的空洞,这块中间空、圆柱体的石头就叫砘子子,每块约有十多斤重。三块样式相同的石头用一根粗木轴穿在一起,这件农具叫砘子。木轴的两端挂上绳子,人拉上砘子碾压垄沟的农活叫砘地。如果把砘子子举起来,只要眼不瞎,哪个都能清清楚楚看见对面的人。

魏老大是笑不是笑地给老拐圆圆地比画了一个“砘子子”的形状后,说:“别着急,俺家有个砘子,砘地好使得很,上边有仨砘子子,你有空儿就自己去拿,没空儿俺抽空儿给你送过去!——他们等着俺去做焰火呢!”说完拍屁股就想走。

老拐一把拽住,拿拐棍儿“嗵——嗵”地戳了几下地说:“看烧躁的你,屁股眼儿朝天了,借人家钱儿不还,借你个钱儿又没有,你以为捞了个天鹅蛋吃了?迟饭没好饭!哪个好吃又不贵的东西儿,能一直在货架子上摆着等你?哼!更甭说一个俊娘儿们,山西那边儿的俊男人又没有死绝,那能叫她闲着?哼!吃到嘴里头也是块剩肉!说不定哪天,‘忒儿——’再来封信,早有主儿的花骨朵儿,还得叫人薅回去!”

做焰火的时候老大的手就一直不发使唤,两个大指头叫锤头给钉了个血淋淋。回到家里后,他越看雪梅越像是一个化缘或布施的僧尼,温和沉静之中埋藏着一种琢磨不透的蹊跷——那分明就是一只偶然落在他家房檐上的鸟,动手抓与不抓,只决定了她停留时间的长短,说不定和小桃一样,是一株盛开在别人家盆子里的花——正像赵老拐所说,好东西就没有剩下的道理,大坡地的俊闺女,哪个不是早早地就叫别人抢了去?

魏老大躺下不动了,他的肚又鼓涨起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雪梅嘤嘤地哭:“你个嘎蛋蛋到底为了甚?你吓死俄呦,俄亲亲的万不要吓唬俄,别叫俄做个十月的沙蓬无根草……”

老大一挺身子爬了起来,跪在炕上给雪梅说:“你要是有主儿就早些走,别拿苦命人寻开心噢!”

雪梅在老大眼前晃晃手,看老大清醒如常,猛地趴到他的肩膀上就咬了两排牙印:“你个傻狗狗,净说胡话,这就是俄的家,俄往哪达儿走喂!——俄咬死你!”

和原来一样,老大尿了泡尿放了几个大屁就好了。

元宵节那天,两口子就悄悄地带了那块黄布到静峦寺去,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月琴穿着一只鞋在那里连跳带喊,她看见雪梅就撵了转着圈儿地看,看够了后歪着头问老大:“你会不会弹琴?哎,咋不吭声儿,你会不会弹琴?还不吭?噢——噢——俺知道了,俺知道了!你可不能乱弹琴,乱弹琴就得挨打,挨打!”

静心师父笑吟吟地接待了老大和雪梅,拿了那块黄绢布在佛前给供了,又给念诵了经文,还给雪梅把了脉,说她血虚肝郁,冬怕冷夏耐热。雪梅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像遇到了活神灵,静心师父给开了方子:剁碎生姜和了红糖捏成丸子每日一粒,还叫老大找些艾草,温炙肚脐正中下方寸半和三寸的气海穴和关元穴。老大夫妻毕恭毕敬地谢了,心中像升起一轮冉冉的红日。

后来,雪梅生了个闺女,叫巧鱼。

周大中随着他的驴一齐瘦了下去。自从入社的第一天起他就坚信着,那个看似轰轰烈烈的社,总有一天要呼拉拉地倒下去——那天下的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家的大黑驴,总有一天他还要牵回去。

自从把他的大黑草驴牵到社里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的驴要开始过一段苦日子了。不太大的牲口棚里,挤着马、骡子、毛驴十几头牲口,在驴中,大中的牲口虽然属于个头儿大的那种,如今却要跟马和骡子一起争食,那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几天的工夫儿,他的驴就瘦了下来,圆圆的屁股凹陷下去,变成一个立体三角的大骨架,还要一歪一扭地给别人碾米磨面,送粪驮粮,也不知道哪个狠心的,在大骨架上又给砍了个深深的大疤。

赵老拐的大黑马还是一样的野性十足,见了大黑驴就“咴儿——咴儿”地叫,牵都牵不住,只要卸了车,尥着蹶子没命地往驴圈钻——大黑驴到底还是怀上了一个杂种。大中就更加地心酸不已。

大黑驴在大中家,曾给他家生了两匹威武雄壮的骡子,大中嫌吃得多,长到半大喂得油光闪亮时,就都卖掉了,就当时的行情,石碾街上两间铺子一年的纯收入,也不一定买得起一匹骡子。

大中的毛驴在社里怀上骡驹儿的时候,比原先愈发的瘦了,社里的牲口少,大黑驴虽然不再拉犁扯耙,但套碾拉磨的活儿却要照干不误——就像穷人家里的女人,除非大人孩子都缝住了嘴,要不,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是不用说的事。

大中忍不过,扯着嗓子和饲养员叫了几回劲,饲养员跳着说:“该喂的喂了,该饮的饮了,该骝的也骝了,你想咋,叫俺当闺女小子养?”

有一天,周大中偷偷地把他的驴牵回了家,社里派了人到处找,最后在大中家找到了。有人说他要偷走社里的驴。

大中满肚子的冤枉,他说他的驴掉了膘,看着心痛,他就是想给喂上几天。

周大中整日的落寞无边,渐渐地就变得烦躁异常寝食不安,郁郁寡欢的没有个好脸色。韩老等说,不过一头黑驴,就是闺女嫁了出去,也不至于长年的闷闷不乐。按道理说,他应有另外的心病,就像赵老拐的腿,骨头还是原来的骨头,钻了个洞的肉早变成一块疤,早应长好了,仍然还是一瘸一拐,是因为腿里边的两根筋断了,膝盖骨也碎了。

周大中尽管没有做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更不曾享受过金衣玉食花拥柳伴的富贵逍遥,但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四面的墙清一色的外贴砖,家里头驴、耧,犁、耙样样俱全,殷实的家境像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沉稳而厚重,即使五年颗粒无收,他囤积的粮食仍能保证全家人每日吃上一顿捞饭,扎扎实实的日子,是个大富人家不眼热、一般人家撵不上的小康之家。

在过去的大坡地村,除了王炳中赵老拐少有的几户人家外,能在北圪台儿上倒背胳膊儿高声讲话的,他也算得上一位。只要高兴,小指勾上装着辣椒酱的带鼻子小碗,端上一大碗肉臊子拽面,一只脚踏到台阶上,一只脚踩在台阶下,把滑润透亮的拽面高高地挑起来,等不烧不凉的时候,“嗞——溜”一声吸到嘴里去,然后用筷子挑一点鲜红的辣椒酱,叭叽叭叽地咂着嘴,再蓬蓬勃勃地打上个饱嗝喘上口粗气。令许多穷困潦倒的人,在一片唏嘘声里产生一种自愧弗如的敬畏。——在他想来,那是一份好多人都力所不及的荣耀和不可多得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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