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大学通知

作者:央吉那    更新时间:2014-11-14 13:45:38

当李敏打开信纸时,跳入他眼帘的竟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封信是套色的,右下方是几个红色方宋体铅印大字“上海某大学”,信纸上方也有大学红字抬头,信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李敏同志:由于我校招生名额没有满,特放宽分数线,鉴于你高考数学单科分数较高,故破格录取你为我校数学系专科生,望你于十月十日下午一时正前来我校四号楼201办公室办理报到手续,如迟误为自动放弃。”落款是“上海某大学”及公章。李敏当时手在颤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像在做梦,他又反复看了十多遍文字,最后激动的热泪沿着脸腮滚落下来,是的,他热泪盈眶,欣喜若狂。他疯狂地冲出宿舍,面对苍天,独自高兴地呐喊着:“老天有眼!感谢你的恩赐,我李敏终于熬出头了,解放啦!洁云——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能量,你为什么就这么草率地离开我,我考上大学啦——。”他喊得声嘶力竭,似乎是把一生压抑在心头上的愤怒和委屈全部宣泄完毕,酣畅淋漓。他仿佛是最后仰望这苍穹,仰望这星光,仰望这神秘的天空,因为他将永远离开这片神奇而又荒凉的土地,他兴奋、他高兴、他大笑、他狂奔,但他没有将这喜讯告诉他人,他怕别人嫉妒,他怕别人插手撬掉这件美事,他只能独自默默地享受幸福、享受喜悦。

第二天,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反复打开信纸阅读通知单,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愉悦,他也没告诉同宿舍的知青。从收信这一刻起,他好像活得很开心,在他的视野中,仿佛感觉这泥土也不荒芜了,田野也到处葱茏吐翠,充满生机,知青宿舍也不破陋了,周围都是崭新的瓦房,天空也仿佛变得明朗多了,不再黑暗,阳光也特别的温暖,到处是金灿灿的,春意盎然,充满温馨,他反而有点恋恋不舍。他算了一下报到时间,还有三天,故他盘算先请假悄悄地离开农场,到上海大学办好手续后再回农场宣布辞别提行李,以便让周围的朋友一个惊喜。应该说李敏的想法思路是对的,过分声张会坏事,故他找到队长,提出家里有事,想请假回上海。队长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当地崇明出生的农民,没有文化,对种田农活很内行,此人不太好说话,比较粗鲁,当李敏向他请假时,没想到队长一口回绝,理由是现在是秋收秋播季节,即棉花要摘收,中稻要收割,冬麦要播种。李敏再三跟队长商量,并敬烟送烟,最后还是不管用,这老农就是不领情,也不答应,说劳力紧张,三秋季节,任何人都不能离开大队,李敏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点发慌,因为入大学报到手续是一件大事,一旦迟误,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可李敏又不敢说明真相,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横了横心,反正是一种礼仪上的请假,请不请都一样,最后,他在没有征得队长同意的情况下,擅自离开了连队。他只有一个心愿:早点办好入学报到手续后,再迅速返回连队作辞别。

初秋的微风掠过村庄,天上明净无云,鸟儿啁啾声和昆虫的营营声缭绕在黄澄澄的田野边,茂密的梧桐树沿着机耕路伸展在金灿灿的天空。李敏怀着愉快的心情驱车赶到岛上南门码头,渡船?上海。

李敏回到家,不忙将这一喜讯告诉家里,只是说来上海市区出差几天。

两天后,正是报到的日子,这天,一清早,李敏就精细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换上了一套新的中山装,并在中山装左上侧口袋插了一支钢笔和一支圆珠笔,在镜子前停留了好长时间,尽管他的脸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但给人的感觉还是比较斯文的,有点像读书人,至少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农民。

下午一时左右,李敏循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这所大学。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年轻大学生摩肩接踵,李敏向他们投着羡慕和敬重的目光。他兴奋地步入校园,绕过芬芳馥郁的草坪,穿过一排低垂的柳树林,看到一幢红瓦顶尖式的四号楼,该楼是一座教学楼。李敏按捺不住心跳,整了整衣冠,手捏通知单,缓步地踏着楼梯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到201办公室门口,不料201室门口紧闭着,李敏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屋内没有反应,他又重重地敲了三下门,屋内还是没反应。李敏有些纳闷,心想:“是不是自己来得早了,老师下午还没上班,或者是自己把时间看错了”。他反复看了几遍通知单,觉得没错,他尽管心里有些犯疑,但还是在办公室门口的过道上耐心地等了近半个小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还是没人来办公室。这时,李敏有点急了,正巧,有一位三十多岁戴眼镜青年模样的老师正好经过,李敏迎上去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老师,这间201办公室老师什么时候来上班?”那位老师倒很和蔼,满意而微笑地看着李敏,并亲切地说:“小青年,这201不是办公室,它是一间空教室,里面没有人。”李敏愣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在旁的老师又询问道:“你有什么急事吗?找哪一位老师?也许,我可以帮助你。”李敏犹豫了一下,便把这张通知单的来龙去脉向这位老师复述了一遍。老师听了后,又看了看信上的内容,便紧锁眉宇,神态凝重起来,然后缓缓地抬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了一下李敏,便郑重地说:“小青年,你被骗了,你被他人愚弄了,这封信是伪造的。”李敏听了后惊呆了,如晴天霹雳,他简直不相信“被骗和愚弄”这几个字,他忙问:“老师,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这位青年教师神态凝重地说:“首先,据我所知,我们大学没有放宽分数线。第二,即便破格录取的新生,通知单不是寄你本人的,是通过组织寄到农场场部教委科办公室,因为你是知青,是由你单位组织通知你。第三,这封信纸内是用钢笔写的,而我们发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全是打印的。第四,这封信的公章模糊不清,根本看不清大学校名,写信的人只是用了一张我校的信封和信纸而已……。”李敏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昏厥过去,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仿佛有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霹雷在他面前炸开,他感觉头部很沉很沉,天昏地转,好像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他的心仿佛在流血,他默默地呼唤着:“天哪!苍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有路可走,你为什么要这样无情地作弄我!”李敏确实被他人愚弄了,而愚弄他的人至今还是一个谜。是嫉妒,还是泄愤,还是以嘲弄他人来达到自己心理的平衡,真是卑鄙、无耻、可恶、丧尽天良。其实,这种愚弄的卑劣手段从现今的法学角度来看,已触犯了法律,神圣的法律绝对能将肇事者送上法庭,并绳之以法,但在当时,中国的法律是不健全的,人们根本没有法制观念,一切都凭经验武断处事,这的确是当时中国民族的悲哀,受害者大多是那些弱势群体。

李敏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更不知自己是怎样返回崇明岛的,他似乎是麻木了,为了寻求知识,他几乎是用自己的生命在作赌注,用浓浓的血在书写自己的人生履历。

更让人心酸的是,当李敏返回连队时,队里的人竟然都知道李敏被骗、被愚弄的事,便议论纷纷,众说纷纭,这显然证明肇事者就在连队,因为知道此事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李敏本人,既然现在还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那只有肇事者在外“放风”,只要一调查,就能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可在当时,大多数知青不但不同情李敏来追查卑鄙小人,却反而把此事当作笑话来逗乐,可想而知,在当时,所有的知青连最起码的正义感也变得麻木不仁了,他们本身也是弱者,自身的人格也同样遭到扭曲,群体性的正义感在畸形发展,李敏势单力薄,无法单枪匹马追查此事,只是在悠悠的岁月中慢慢淡忘,将屈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这也是中国知青史上一段耻辱的历史,真是呜呼哀哉,可悲可恨,天地悲鸣。

而更可悲的是那位队长竟然训斥李敏,并以他不听领导话、无组织无纪律为理由,把李敏回上海的十天假期当作旷工处理。次月,李敏拿到的工资除扣掉旷工费、团费,只剩下四分钱。上帝呵!四分钱,只有这小小的四分硬币,这叫他怎么生活呢?李敏手捧这浸透着人生心酸和血汗的四分钱工资,当即流下了痛苦的眼泪,这位上海都市出生的硬汉子,面对此时此景真的哭了,他奔到田野放声大哭,这哭声,似乎是一种悲壮、一种愤懑、一种宣泄、一种委屈、一种燃烧……。

这哭声晃过大地,穿过丛林,震撼着田野中的每一棵有生命的小草,回荡在铅灰色的天宇中,使苍茫大地为之而动容……。李敏,这位遭受过难以想象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的知青,他忍辱负重,擦干眼泪,紧握双拳,向苍天起誓:“我一定要做一个强者,出人投头,不创造辉煌的业绩,我决不结婚,即使今后浪迹天涯,我也要把苦难的经历写在人生拼搏的奋斗史上!”

苦难是生活的老师,人类的生命之所以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就是有许多屡遭失败和屡遭羞辱的勇敢者前赴后继,在人类的智慧沙漠上艰辛地行走、闯荡,甚至在没有路的宇宙空间去开辟道路,只有经历过大漠孤烟、身经屈辱的勇士,才能将死亡看成为人类的回家和归宿。人,一旦射放出强烈向上的成功欲望,那他的潜意识将会所向披靡、所向无敌!

人需要一种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折腾,也需要一种悲壮和苦难的经历,只有这样,也许你才会醒悟:生存是残酷的,生命是可贵的。

李敏,这位群体中的弱者,他最后能否成功?他又是怎样步入中年人的行列的呢?在下文,笔者将把笔触延伸到现今社会,追踪李敏在九十年代返城后——在都市底层一段鲜为人知、触目惊心的人生历程——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