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了起来:啊/当我闭着双眼离开这个世界/千万不要把我埋在无人烟的荒原/请求你们/请求你们把我葬在有人烟的路旁/有山有水的地方/有路有歌的地方/埋在人眼能看到我的墓的地方。而后大家合唱,反复地唱这个曲子,直到唱出死后的可怕和恐惧。在雪地里躺着的羊头听到了他们的歌声,它还有一天一夜的生命。羊被宰掉割头后,身子部分在三十分钟以内死亡,头还能活一天一夜,因而它们在离开了身子以后,还有最后的机会去回忆、总结、评价,重忆它们春光无限的那些日子。它不同意主人的唱法,无论你们人也好我们羊也好,死了以后有什么用呢?埋在有人的地方有什么意思?能做什么呢?活着的时候没有干成的事,死了还有意思吗?还奢望那些山水做什么呢?于是它开始看不起自己的主人,从前,它不是这样的,不曾有过在精神上瞧不起主人的事.可是现在,主人的歌声让他懂了许许多多,它更加看不起人,因为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做不成什么事,死了也不闭眼,不认输,它第一次发现他的主人是这样的无聊。在温暖人心的木屋里,歌声又响起来了,纳闭着眼,开始唱他的心曲,海尼表面上进入了状态,好象在一心一意地配合纳唱,而他的心,在盘子里的那些色泽鲜美的手抓肉上.而纳的歌声是优美的,是动听的,是悲凉的,那是天边的蜜桃,月亮里的葡萄,是与星星为伍的好苹果:茫茫的绿洲啊/茫茫的绿洲/你是我的梦/我的天堂/我不能理解/我无法看清你真实的世界/你的心得到了爱的安慰,而我的心/仍在痛苦的深海/默默的哭泣。当纳唱完一段后,他们又开始合唱,几个人全身心地唱这一首。屋顶上,当年早早地就结束了生命的那些原木,在优美旋律的刺激下,都睁开了眼睛。这时,海尼在纳的要求下也唱了起来,他是著名的南疆调,这时的他,把心从肉上、酒上和盖屋的原木上收了回来,唱起了他心灵深处的歌。在雪地里躺着的羊头,和那些千年后睁开了眼睛的原木一起,开始欣赏海尼的旋律:如果我的母亲活着的话/会说来吧来吧我的宝贝/我的心肝/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会说喝吧喝吧我亲爱的心肝。屋里的原木们悲寂地闭上了它们的眼睛,因为它们在千年的冬眠里也曾无数次的问过这座高山,它们的母亲是否还健在,哺育它们成长的那条爱河是否还在畅流。而海尼,这个从异乡来的可怜人,在千年后唱出了它们的心声。雪地里的羊头开始喜欢上海尼了,他直接地唱到了它的心里,如果它们的家族在千年牧人的大羊群里活着的话,它母亲的命运也不会是这样的,因为它是看着母亲被宰掉的,那天是一个中午,阳光普照大地,它们在山坡上高兴地吃着草,和它们珍爱的山花互吐心声的时候,被主人赶回了圈里,而后,可恶的马镰刀把母亲揪了出去,在阳光下,当着它们的面,把长刀刺向了母亲的脖子里。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海尼的歌唤醒了它的记忆,于是它努力地回忆千年前自己的祖辈的容貌,爸爸是谁,它不记得了,那些年代羊群里太乱,它有好多次看见有那么几只大公羊不要脸地轮着在众羊中间和妈妈做爱,后来又看到过一些走路很困难,弱的公羊也和妈妈做爱,所以它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到底是谁,是谁给了它生命。从那以后,它不信一切公羊,只认母亲,说只有母亲是真实的,在动物世界里,爸爸是靠不住的,只有妈妈,是我们永远的靠山和归宿。然而一切都结束了,母亲的生命完结了,它的生命也结束了,而吃了它们的肉一代代强壮起来的人,仍旧那样光明美好,这个大地没有任何东西是他们的敌人,无非他们无聊地自相残杀。羊头激动了,他小声地唱了起来:我出生在高高的山上/这是我走向孤独和死亡的地方/这里曾是我欢乐无穷的乐园/这里曾是我梦的天堂/现在我死了/永远离开了这个可爱的地方/如今谁为我哭泣/谁为我流泪/还是那些孤独的羊群/孤独的羊死了/孤独的群羊流泪/在高高的山上/有我无数个红松朋友/那些小河滋润过我的心田/如今我死了/期望它们能把我的不幸/传给千万牧人手中的群羊/告诉它们/告诉他们这是一死的世界/告诉它们/在活着的时候/一定要寻找自己的命运/要远走高山无人的地方/冬天是多么的可怕/白雪不是吉祥的天使/就在昨天的恶梦里/我梦见了母亲被杀的情景……在木屋喝酒的他们,没有听到羊头的歌声。人是人的奴隶,是人的朋友,是人的走狗,人是人的悲剧,人是人的幸福,人是人的终结,所以他们不愿去听人以外的动物的心声,它们有它们的世界。原木听到了羊头的歌,它们睁开了眼睛,它们看见主人仍在那里高兴地狂饮,更加同情羊头的命运,于是原木们齐声唱了起来:我们都有共同的命运/我们都是人的牺牲品/如果我们是鲜花/会在城市里开放/如果我们是夜莺/会在天堂里鸣唱/如果没有人为我们哭泣/只有那些高山和河流/那些在我们的阴凉下成长的动物/才为我们悲哭/为我们送葬……这时候的马镰刀已经喝得有七分醉意了,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当在一些重要的,有朋从远方来的酒桌子上,他就放开喝,就像是世界的末日,明天大家都不过日子,该吃的一天吃完,该用的一天用完,该玩的一天玩完,该弄的情妇一天弄玩,第二天大家一起下地狱,在那里检讨一生,耷拉着头看着蔫球过日子。这时候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伟大的酒,会把一个女人一样整天守着自己的宝贝箱子过日子的人,变成一个慷慨的勇士,杀敌千里的将军。马镰刀高兴了,他向纳和海尼他们说,我要送你们每人一件好礼物,于是坐了起来,从裤带里解开大宝箱的钥匙,打开了箱子,取出了一条上等的熊皮,棕色的熊皮闪耀着高贵的光亮。他把熊皮给了纳,纳高兴了,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宝贝是最珍贵的,是无价的,在需要钱的时候,急出手的话也可以卖一笔大钱,如果是有懂货的人上门求购,那可以说是发洋财了,熊皮的主人说了算,要什么价就是什么价。而后他从箱子里取出了一个狼髀石,说,这可是个好东西,送给你,它避邪,一生保佑你。听纳说了,你是一个可怜的人,其实,人都一样,当年我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是我的女人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听说你娶了个好女人,你今后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我们交个朋友。我常向人说,这天下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天下的一切土地都是安拉为人创造的,一切的人都可以生活在自己愿意的地方,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而在全新疆,最好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这个河谷,最好的粮食,最好的清油,最好的酒,最好的鲜花,最好的女人就在我们这条河谷,特别是女人最重要,一个男人要生活在有好女人的一个城市,好女人就是我们的财富,就象我的百宝箱,里面什么好东西都有。啊!海民朋友,这女人是多好的东西呀,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给你生后代,哄你睡觉,这天下还会有比女人还好的东西吗?我今天把我心中的秘密告诉你吧,其实,一个男人是不应该把自己的秘密讲给别人听的,这样他的寿命会短的,但是我今天高兴,我就讲给你们听吧,千万不要告诉你们的妻子,就是晚上不让你们搞你们也不要讲,也不要讲给你们半鬼半人的情妇们,情妇最危险,因为她们是中性的,她们的性别一天变两次,在上午的时候是趋向男性,下午和晚上就变回女性,所以很多男人都离不开情妇,一旦染上了,就脱不了身,她们身上男性的部分骂你,吓你,而她们纯女性的部分在危险的、甜蜜的、不要脸的吸引你,蛊惑你,所以不要上女人的当。海尼高兴地收下了狼髀石。在村子里的时候,他听说过狼髀石辟邪的说法,故事是讲不完的,只要男人的身上有这东西,他家的羊不会被狼吃,女人不上别人的贼床等等等等,有许多从这个故事里派生出来的故事,讲不完的神话一样的故事。马镰刀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张大而长的上等的狼皮,送给了另两位朋友,他们高兴地闭上了眼睛.正在大家都高兴的时候,马镰刀的鬼悄悄地,鬼头鬼脑的来到了纳的身边,坐在了高贵的熊皮上,向他说,我是在向着你说话,你知道,我的名声在人的世界里不佳,所有的人都说我不是东西,说鬼话,我今天就破例讲一次人话吧,我的主人酒一醒后就会变,就会把送给你们的宝贝一一要回,送你们回家。你们不要过夜,在他醉着的时候,装好你们的木料,上路回家.纳听完后高兴了,没有想到马镰刀的鬼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说了一句人话,于是他向马镰刀说,敬爱的镰刀朋友,我的青梅竹马的镰刀朋友,我把我们的好朋友海尼的情况介绍给你了,如果伟大的安拉允许我们继续活在这个人世,我们想在明年开春春播后给海尼盖几间木屋,你知道,和你一样,他也是一个好汉子,我们这次来,是想要你资助我们一些木料,这是好事,安拉永远支持资助弱势的一切汉子,如果你同意,也请你把拉木头的爬犁子借给我们一用,这是全村人的一个请求,也是村长巴的一个心愿,村里的人都说你善良大方,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养小妾,给村里的许多人帮助过木料。酒兴上的马镰刀,听着这些话,高兴了,他说,这还是事吗?你也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林子也好,木头也好,羊也好,狼也好,人也好,鬼也好,都一样的喜欢你,哪一样东西见了你不磕头?尕尕儿的事!我的大爬犁在,把你们的马套上,木头有的是,都是那些贼给我送到这里来的。于是他们借着酒劲出去了,纳带来的两个助手和海尼把那些上好的,十多米长的原木装到了纳已套好的爬犁上,而马镰刀醉眼看着他们的动作,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也不懂的语言.他们干了三个多小时,天黑了的时候,把三十多根好原木装在爬犁上,捆好了木头。纳来到马镰刀的跟前说,伟大的,可爱的,为了朋友而降临人世的,慷慨的好朋友马镰刀,我们喝多了,可爱的酒开始在我们的肚子里睡觉了,我们谁都不能赶车回家,再说我们不认夜路,请你那个宰羊的大儿子送我们回村吧,再说了,要是在路上遇见公家的官人,我们也好说话。马镰刀同意了他的请求,叫了一句,眼一闭,头一歪,说,尕尕儿的事情,送你们,外加一人一只羊。于是命令儿子到羊圈里抓羊,又是四只该死的羊被装上了爬犁上。马镰刀的妻子,远远地看着他的男人和儿子的动作,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在那里站着,远远地看去,像草原石人,给人许多联想。马拉爬犁向村里的方向出发了,最高兴的人是海尼,当然也有纳,那条熊皮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了……
我是你的镰刀,我在一个古老的城市闪闪发光,在一切有人的地方,我都能找到我的助手和我的朋友。花镰刀沙迪喀吉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生活在一个没有电,没有汽车,没有电视,没有美女的城市。沙迪喀吉花镰刀走路可以,说话也正常,至于他的脑子,他的思维是否正常,我就不知道了,但多少都有一点问题。不然他不会一生就和别人讨一分钱。他的脖子有点歪,左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右手指健全。他是一个乞讨为生的人,老辈人说,他生下来就这样,他是一个被离弃的孤儿,当年,在一个初春的早晨,沙迪喀吉的养母,在巷子里的公用厕所的外墙上发现了他,养母打开孩子的毛毯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一个被丢弃的孩子,因为脖子不正常,左手残疾,沙迪喀吉的养母把他领了回来。长大成人后,他的养母和养父都一个个去世了,于是他只好出门讨钱为生。他不要饭,别人给他吃的也不要,只要一分钱。花镰刀是他的外号,他有一个木制的小镰刀,严格地讲,那是他的工艺品,镰刀把上有他刻的画,有鸽子、夜莺、玫瑰花,并且上了颜色,很是好看。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拿着他的花镰刀,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他就要钱,只要一分钱,别人给他两分钱,他不要,那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一小张两分钱。他只要黄色的一分钱,他就这个毛病。集市上也有人拿他开心,说要给他娶女人,要他把钱存好。这种时候他骂人,骂的很难听,脸一下子会变得雪白,很是吓人。于是做生意的长辈们就说那些人,花镰刀是一个弱智的人,你们拿他开什么心呀,你们的什么地方痒痒了吗?于是小伙子们就停止玩弄他,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们的屁股痒痒吗?于是花镰刀又开始走向集市的中央,在有人群的地方,讨要一分钱.一见到人,他就一分钱、一分钱地叫,人们就给他一分钱,如没有零钱,就没有办法,有的人和别人借。可以说全市的人都认识他,边远巷子里的人们也认识他,他常常带上干粮,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走,见人就喊一声一分钱,一分钱,无论男女老少,身上只要有钱,就掏给他,并友好地问他一句,花镰刀,攒了多少钱?他笑笑说,不多,就大步地走人。花镰刀每天都是很晚回家,巷子里聚在一起闲聊的人们叫住他,问他一天的情况,他愉快地坐在他们中央,回答他们的问话,但是这样的时候非常少,更多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直直地回家。老人们就知道,一定是那些出生在小渠里的野小子们欺负他了。那些坏孩子一见到他,就喊花镰刀没有球,花镰刀没有球,这样花镰刀就拾起石头砖头打那些坏小子.但是,心情好的时候,当老人们问他,沙迪喀吉呀,你整天带着那把花镰刀干什么呀的时候,他就愉快地,平静地,深情地回答他们说,我要割花儿。他说,世界的末日到了的时候,仙女们都会下凡,仙女们开始和穷人的儿子们过日子,她们要解放穷人,那时候,我就用我这把漂亮的镰刀,给她们割那些最美的花儿。老人们听后,都可怜他,为了让他高兴,都说好话支持他。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工人俱乐部,那里是一个自然行成的小市场,因为每晚有两场电影,人们就聚在电影院的东西方向,做小买卖,玩碰鸡蛋,卖冰水的老人大声吆喝客人,说他的冰水是天下一流的冰水,是治男人心脏的良药,儿子娃娃们,都来喝一杯。电影院的东面是卖烤羊肉的地方,小商们把自己简陋的烤炉一排排地放好,夜点上煤油灯,在温馨的小环境里叫卖他们的烤肉,一串五分钱,那个年代,一斤肉也就是四毛八分钱。老辈人说,只要肉不涨价,盐不涨价,别的事就好办,生活会过下去的。这样的夜晚是很美的,烤肉摊后面的那片小天地,是男人们喝小酒的地方,没有可坐的板凳,他们七八个、十多人围在一起,蹲在那里喝烈酒.都是散酒,不停地要羊肉串,谁也不记数字,最后走人的时候数扦子。维吾尔人吃羊肉串千年来都是这种吃法,在最热闹的时候,花镰刀歪着脖子就会出现在影院前,那些坏小子们见到他就乱叫,说花镰刀没有球!没有球!他就骂,拾到什么就扔出去,那些小孩子们走后,他就开始讨钱,到热闹的地方去要一分钱,到喝酒的男人们跟前要一分钱,大家都给,可怜他,有的人开他的玩笑,说要给他找野女人,这时候他就骂,而且骂得很难听。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年轮,也一年年地去追赶从前的朋友去了,在后来的那些年里,花镰刀沙迪喀吉突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有人说,他们曾在俄国见到过他,也有人说,他们曾在和田见到过他.这些都是一些人的说法而已,严格地说,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就是还活着,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要是死了,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尸体,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后来人们传得更多了,说花镰刀在喀什找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在那里治好了病,娶了一个女人,过上了美好的生活,但仍不丢他手中的那把花镰刀,仍坚信他编的那个神话,说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所有的仙女都会下凡人间,和穷人的儿子过日子,给他们生王子和公主,给他们生千千万万个仙女,从此人间就不会有穷人了……
我是你的镰刀,我给无数人给过机会,就是在寸草不生,颗粒无收的年代,我也没有失去希望。我是1676年的镰刀,我在这个城市见证过一个伟大的女性,捐出自己的庭院和钱财建起的第一所现代学校,这有别于千年前的宗教学堂,我曾为这个女人的远见流过泪,一个弱女子,在那个年代清晰地看到了今天的辉煌,她是真正的智者,是我们最伟大的母亲。我是1776年的镰刀,一位有钱的仁义之士为一个孤儿举办过割礼,从此他的小雀雀硬硬邦邦,漂漂亮亮,完成了成为一个正式男人的第一步路。我是1876年的镰刀,我目睹了众多的人丢弃家乡远去异国他乡的悲剧,我是1976年的镰刀,我在一家果园里割草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快要生育的蝴蝶,一个女人挺着快要生育的大肚子嫁给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这家的养子,女人是众人的蝴蝶,她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孩子,是巷里的长老做主给这个男人娶了这个女人,长老说让有花心的女人结束她的飘荡,让有爱心的养子有女人可养。冬天到了,我在千千万万个库房里的角落冬眠了,我们来年春天见,在鲜花盛开的时候,我给你们继续讲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