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侧畔千帆今世前缘(4)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1-13 08:45:20

一段日子以来,周大中总有一种骑在树杈上的感觉,上不去也下不来,每一阵风过,他都要提心吊胆地晃荡一阵,即使在睡梦中,也总有一种飘飘摇摇的感觉。每一次的飘摇,都会使他进入一个更加不安的境地,那个无尽的摇摆一旦弹跳起来,比挂在耧后边的泼拉棒还要欢快。

初级社成立以后,他率领全家完成了两次耕种和收获,社里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样地躲避他,安乡长也没有个好脸色,后来连两个闺女也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去种地了。旧社会地主少贫下中农多,多数的贫下中农就都走到了一起;到了新社会,周大中忽然不管不顾地当了少数派。儿子山民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至如今也找不到一个愿意跟他见上一面的人。

艳阳高照的人间四月,麦子在刚抽穗儿的时候生了灾,一团团黑色的小虫子爬满麦杆,大中拿草木灰和了生石灰去撒,小虫子跌跌撞撞地掉到地上后,时间不长就又爬上去噬咬那些未抽出的嫩穗儿,社里的地都用上边发下来的农药,兑上水后装入一个手摇的大葫芦子里,一团团的水雾喷上去后,小虫子半天工夫儿就死个殆净。

山杏找安乡长寻药,安乡长耷拉着眼皮说:“乡长乡长放屁不响,我一只手就能把满天遮盖?你以为那是后旱池里的水,谁想担几担就几担?——不知道三反五反反啥?”

后来,安乡长拿了一份农业合作化的文件叫她回去给大中念念,怕她领会不透精神,还在重要的地方拿钢笔画了道道儿:如果我们不能大约在三个五年计划的时期内基本实现农业合作化的问题,即农业由使用畜力农具的小规模经营到使用机器的大规模经营,我们就不能解决年年增长的商品粮和工业原料的需要同现时主要农作物一般产量很低之间的矛盾,我们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就要遇到绝大的困难,我们就不可能完成社会主义的工业化。

大中懵懵怔怔地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后来他偷偷地找到了文昌。文昌说,咱用的洋灰、洋火、洋盆、洋油、洋布、洋钉……为啥都要带上个“洋”字?因为那些东西最开始都要靠进口,要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都要自己做才行,要大家一齐来干才能。要想彻底消灭人剥削人、人吃人的社会,就必须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毛主席说咋办咱咋办就对咧……

周大中回来后,心里的那个大秤砣又摆到了这边:他给王炳中家辛苦了小半辈子,做着半拉脸是人半拉脸是狗的奴才,有一次结账少了一块洋钱,王炳中就叫驴似地突然拉长了脸,至今想起来仍叫他不寒而栗。眼下的他要比王炳中风光百倍,大可不必去冒着翻到沟里的危险当个少数人。俗话说人怕失群狼怕放单,高级社就要成立,他不能再等了。他决定入社。

第二天一早,周大中早早地起来给他的牲口喂了草,又破天荒地舀了三瓢高粱。当他把牲口牵到门外的时候,左看右看了好一阵子,一股难以割舍的疼爱就又涌上心头。

有一年马寡妇借他的牲口犁地,借出去后他又后悔了,整个下午立不安坐不稳地盼着他的牲口回来,左等右等,马寡妇终于把牲口送了来,用手一摸,牲口洗了澡似的一身大汗,他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哎呀呀!这牲口坏了,这牲口坏了,再干不了沉茧儿了,哎呀!——这寡妇下手就是狠,逮住啥也不松手!这天都到啥时候儿了?唉——你人就是不要命,这驴也呛不住劲儿吔,你咋不再大作弄会儿?把俺这头驴给整死算了!”马寡妇手一哆嗦,给牲口拿的饲料撒了一地。

牲口和地,甚至比周大中的性命都要紧。

心里翻江倒海了好一阵子后,周大中最终又变了卦,他牵着驴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自己牵着送给别人,那跟把自己的孩子抱给别人有啥两样儿?俺着了哪门子邪?”嘴里嘟囔一句后,就牵着牲口又回去了。

近一个月的时间,安乡长没有到大中家来,山花嚷嚷着也要搬到乡里住,山民躺到炕上也不起来。山杏说:“爹!撑不下去就别撑了,硬撑就收拾不起来了,也不看看啥形势,都早高级社了,别光整些倒脱靴的活儿!”山花娘战战兢兢地瞅着大中问:“当家的,你说嘞?”

周大中再一次把牲口牵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再牵回来,他到社里的马棚给他的驴找了一个不透光不漏雨的去处,回来后对韩老等说:“哼,不比不知道,数咱的牲口个儿大!”

周大中一直飘荡不止的魂魄,终于从那棵高高的树杈上落了地。入了社后他在家里躺了整整半月,他想不通合作社真的就是一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幸福所在,看到社里那些不大不小的累赘,他甚至怀疑文昌说的“洋犁洋耙,要啥有啥”,原本不过一句空话。从炕上起来后,他一天往社里的马棚跑三次,狠抽王炳中的大青花骡子几个嘴巴后,再给他的驴专门加些草料——他每想起自己的牲口,精神就有些恍惚。

实际上,从树上下来的,只是周大中的皮囊,他的魂灵还留在树杈上。

大中不再相信文昌,他甚至有些忌恨那个靠一个小小的贯尝锅举托起来的小个子,要不是闺女山杏好似有那么一点小意思,他真想拉下脸来去抢白他一顿。

周大中开始天天到林先家坐着,他企图让林先生给他一个理由,给他找出千百万庄稼人那个不二选择的缘由所在。他不明白,为什么开了几个会作了几次动员之后,一个个庄稼主儿就疯了似地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跑,究竟是什么由头促成了这个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的疯狂时代?

林先生不多说话,简单地哼答几句后,就又去教秀山读书写字了。好在周大中并不恼怒,他坐在一个地方能整晚上不挪动屁股,林先生给他答话时就多说几句,不给他答话时就少说几句,有时甚至自言自语,好像到了走火入魔不能自已的境地。

大中一连几天都坐到大半夜,林先生终于忍不住,给他抄了《国际歌》的歌词让他回家琢磨琢磨。

过了两天,周大中又到了林先生家,林先生问他咂磨出啥味道儿没有,大中说:“咳!那有啥,叫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起来,先一齐儿分了王炳中的房和地,再回过头把俺周大中挤兑到旮旯儿里,叫俺自己牵了驴给送过去,有了地、有了驴,以后就‘洋犁洋耙,要啥有啥’了,旧世界就落花流水了。”

林先生嘿嘿地笑着:“书读百遍,其义自现——也是,你那根麻骨头儿,叫人敲得这会儿还麻攘攘地难受,真还静不下来心,过两天自己就悟出来了。”

周大中终于忍不住,他又找到林先生,说:“都说你一肚子学问,俺看是一肚子青菜屎,啥‘国际歌’‘国内歌’,别人都热血沸腾起来了,俺咋也就憋不住了?自己就牵着驴给了人家了?还毒蛇猛兽,俺吃哪个血肉唻?俺祖祖辈辈省吃俭用,看着星宿儿走路,摸着石头儿过河,这回,连祖宗的世产都给栽进去了,全都给‘国际’了,歌儿也就不用再唱了!”

秀山正在写字,林先生把大中领到另一个屋里,沏了一壶茶,他给周大中说起了大圪梁的新虎头山。

新虎头山原来就是一座山,山底是细沙状的黄土,不知从何年何月起,白河滚了槽,每逢雨季,河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冲涮虎头山的山根。虎头山下的黄沙土如果专门去凿,它比虎头山上的大青石还难侍弄,异常的坚硬还有巨大的黏性,但却经不起白河的水日日浸泡。经了上万年的变迁,虎头山下的黄沙土就一粒粒地归了大海,白河的水继续往下涮,白河滩就一直往深处走,直到虎头山底变成了几十丈高的白河顶,虎头山就吊了起来,变成了虎头崖。大圪梁的石匠在支撑虎头崖的最脆弱之处给放了一炮,埋葬了日本人,也就有了现在的新虎头山。

林先生又续了一壶茶,继续说:“旧社会已成颓败之势,就像虎头崖,gcd人让受苦人作天下的主人,就聚起了千千万万个石匠,就能推翻更大的一座山。大圪梁的石匠埋葬了日本人,gcd的“石匠们”埋葬了旧社会,这就叫大势所趋,这新社会,势不可挡!势不可挡!——你,想上去挡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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