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侧畔千帆今世前缘(2)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1-11 16:09:52

其实他不知道,廷妮儿白天早领着领着丑妮找到了学校,当时孩子们还没有上课,二炮的孩子正领着一群伙伴吼吼喊喊地玩耍,她把那个孩子叫到一边,转着匝瞅了大半天,说:“会来的皮松了,你给紧了紧?今儿,俺的皮也松了,你再给紧紧?”

那个孩子早就听说,会来家有个能把日本人眼珠子给抠出来的女人,廷妮儿围着他转圈儿的时候,就想早早地逃脱,无奈怎么也拽不动两条哆哆嗦嗦的腿。他的两只眼一直紧盯着廷妮儿的两只手,那两只手却始终没有动。廷妮儿走的时候说:“俺是会来的姑姑,别叫俺再找你了——噢?”尾音长长的,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廷妮儿走到大门口又回头看时,那个孩子已拉上会来的手玩耍去了。

王炳中喝了那碗水后说:“俺看,这个啥初级社啥的,成气候儿了,看那个势头儿,比掀翻牛头垴的劲儿都大。——咱也想法儿入社吧?”廷妮儿回过头说:“该咧!”

盖大全的侄子二楞,直到合作社成立之后才给他勉强说了话。二楞过年的时候也到大全家拜年,双腿一跪之后就抬屁股走人,连闷屁都不舍得给他叔放上一个。如果是路上走了个头顶头,二楞子没处拐弯儿的时候就扭头往回走,有时候大全就有些急,远远地喊:“你个兔羔子,俺死了你也别给俺穿孝!”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会一直跟在二楞的屁股后面骂,二楞就在前边跑,一边跑一边喊:“甭撵!咋你也算计着爷爷奶奶都死了,死无对证了,你跟俺爹反正有一个是要的,恁俩人就不是亲弟儿们!”

二楞给大全记仇,全是因为他抓小彩和马宁那件事,在乡里的时候,他的棉帽叫小彩一把揪下来给扔到了地上!戏上不是说,曹操割下自己的一把胡子就算行了大刑,那人头上的帽子,如何不是一个人的脸面和威风!令人想不到的是,大全还在上面踩了两脚,又给拧成了一个泥饼饼!他明明抓住了那个往盖家的锅里屙尿的琉璃球,叔叔却不去痛打那个屙尿的屁股,反过来却去死抠那只看见了的眼!让他这个威武雄壮的民兵副排长在乡里威风扫地。

更可恶的是,小彩寻死觅活的当天晚上,叔叔还当着全家人的面,让他给小彩赔不是,他甚至还当众踢了他的屁股,给石小彩抹粉壮胆:“这好人不靠管,赖人不靠教,这响当当的老盖家,决出不了那龌里龌龊的人!二楞你个龌龊货,头叫驴给踢晕了,你个不吃好粮食的货……”

二楞抱头鼠窜地从大全家出来后,冲着门口狠狠地说:“白骨精大闹天宫了!俺就看恁家以后还有没有个安生的日子过!——唉!真是个麦秸头!”

盖大全骂归骂打归打,他们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叔侄。合作社刚开始的时候,大全就一连往二楞家跑了好几趟,叫侄子成了第一批又受奖励又有荣誉的社员。

事后盖大全也曾偷偷地给二楞解释:“恁叔叔吃的盐比你喝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跟斗儿翻得再欢,你还是个猴儿,你那俩心眼儿,还观不满棋盘呢!”二楞自然是满心的不服,盖大全把那颗分分明明敲掉的牙,坚定不移地吞咽到了肚子里去。

后来的好长日子里,二楞看见大全就浑身难受,他宁愿跑到旮旯里自己痛打自己一顿,也就是不服叔叔的气。大全总是给他说,水浒里的一百单八将,哪个不是一条条硬铮铮、响当当钢筋铁骨的汉?有哪一个最后不是叫人给摁到大老爷的明镜高悬之下,当众扒掉衣裳褪下裤子,先打个皮开肉绽,再往眉面上给刺上金印打入死牢?看那一口口的气争的?——嗯?也不想想,就你那条瘦脊梁骨,又能担得动多大分量的东西儿?得过,那——就且过,唉!那大清朝的皇帝,数不清的能耐人给扶着、撑着,那个金銮殿还能没有了——唉!那该穿棉还是该穿单,再好的身板儿自己说了也不能算,那得老天爷说了算!

大全说完后叹一声气又跺了一下脚,那意思是你要再领悟不透,真实在没法儿说了。二楞把头一扭,满腔怨气地嘟囔:“一大把苍蝇塞进嘴里嚼巴嚼巴吃了,你当那是一块香生生的肉?啥一百单八将,黑宋江领着一大堆吃鼻子屙脓的软蛋毬!白叫俺当俺也不当,啥林冲,要是俺,就先弄死高俅!还啥老天爷,老天爷也得先看看是啥事儿,那些个事儿,哼!老天爷说了也叫他不能算!”

大全回过头,浑身颤颤着,他把一个一个的字从牙缝里往外崩:“你也就当不了那个老天爷!你也总想试试那些只有老天爷才能做来的事儿!一百单八将,你?——你就不知道,你连穿在自己脚上的那个大泥鞋都管不住!”

后来的事使大全也更加坚信,他的选择是一个无可比拟的高瞻远瞩。

后来小彩给老盖家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大全给起了个名字叫援朝,援朝长到三岁,闪亮的大眉髅和宽阔的厚腮帮,像是高擎起来的老盖家的一面旗,那是老盖家血脉的典型遗传基因,实事雄壮地证明了,儿媳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就是个落地即生根、开花即坐果的豝子坯!——巧子娘嫁给了巧子爹,生个孩子不叫巧子还能叫啥?

援朝已能响铃叮当地叫爷爷,当孙子挓挲②着两只小手向大全奔跑过来时,他的整个儿身心就会达到人生幸福的极点,飘飘摇摇的享受就像到达了太行山的顶峰,逍遥畅快地领略着一个风光旖旎云蒸霞蔚的世界。每当看到孙子,筑就了一座桥梁或填平了一道沟堑的成就感,就会在他的心头悠然生成。

小彩回到娘家时,他总会一天不隔地把些新鲜的菜蔬或野果给送了去,就连小彩娘烧的干柴,都是他剁成截、捆成捆之后,一趟一趟地送过去。那个母女家的院落,盖大全就是那顶门的棍和闩门的闩——他不能一天见不着孙子。

一个人回到家后,端详摸索一阵狗剩的大檐帽相片儿,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光,大檐帽下的宽腮帮,英俊威武而气势夺人,想来想去,儿子和儿媳分明就是天生的一对儿!

他无数次地遥想着那个至上至尊的天伦之乐:他扛上个长凳,小两口儿拉着孙子,踢踢踏踏地去看两场丝弦戏,或者他在前头走,小三口在后边跟,或者小三口在前边走他在后边撵,一家人呱嗒呱嗒地踏响尚官道蓝莹莹的大青石,让每一个大坡地人都羡慕他老盖家和和美美的荣耀。每一次想来都使他颤抖不已,令他望穿秋水。

在漫地的谷穗开始弯头儿,合作社绿茵茵的庄稼在一片秋风里醉心摇荡的时节,盖大全秋水没有望穿,盖狗剩一身戎装,威威武武地回到了大坡地。

那天,盖大全正在乡里开会,二楞跑了来:“叔吔,快走快走,狗剩哥回来了。”

大全在二楞的屁股上打一巴掌说:“兔羔子别给俺较劲了,大坡地谁不知道,俺跟恁爹就是亲弟兄俩,那能有差?别哄叔叔啦!”二楞拽着大全的胳膊使劲儿拉:“真的咧,真的咧,俺想入党,决不骗党,这回是真的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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