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三总爱先把软乎的一面儿吃下去,然后再慢慢地咀嚼焦黄的另一面儿,有滋有味儿地享受那种咯嘣咯嘣的脆香。
每当填入火膛里的最后一把柴,冒尽最后一缕红黄的火苗后,他会用几块断砖把灶火口封了,让灶里的余火慢慢地燃烧殆净,这时,冰冷的房间也会慢慢地温暖起来。——灶火和土炕是相连的,灶火的烟道在炕面的土坯下转了几个弯儿后,再从墙角的烟囱里钻到屋外,土坯炕面就渐渐地热乎起来。
瘦三爬上土炕,摸一摸苇席下面的谷草,他炕面下面的烟道和他娘那边的炕面是相连的,当他确信已经有了温度,不需要再烧的时候,就来到娘的屋里把小玉叫起来撒泡尿,然后再蜷曲到他的土炕上小眯一会儿。
瘦三对于时间的掌控甚至超过窝里的公鸡,遇到天气不好或受了什么惊吓,公鸡的叫有时也会提前或错后,瘦三每次都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他提前计划好第二天要去的地方,连毛驴的脚步也算进去,根据路程的远近,确定在寅时或卯时的某个时段翻过三道岭去。
当毛驴的脚步踏破村里的宁静,山村的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挂——面——唻哟”,闷雷一般的吆喝声此时会变得清晰而嘹亮,山沟沟里久久的回荡声,会告诉沉睡的每一个人又一个黎明的到来,有时他的灰毛驴还会“咕——嘎——咕——嘎”地和上一段高八度的伴奏。
有时也会碰到一两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急惶惶地提了茅罐到茅房去,哗啦啦的一片水石相撞的声音之后,女人就提了裤子出来,一面窸窸窣窣地绑裤腰,一面歪着头打量着瘦三和他的毛驴车,然后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看一看红彤彤的天,皱着眉头说:“又是你!比鸡叫还准,那山外边儿的日头儿,比俺这儿出来得早?”
瘦三捂着耳朵跺着脚说:“早吔,恁这儿山高影着呢——今儿这挂面比上回还好,都是新麦子面做的,一根儿一根儿的比针还细,比毛尾丝儿还匀,再大的火也煮不碎,生上个葱花儿油儿——嘿!又好吃,又好看啊,汤儿是汤儿,面是面,这老人吃了养胃,小孩儿吃了喜欢。要不——少来点儿尝尝?”
女人叫瘦三说得动了心,嘴里嘟囔着:“上回你的挂面有点儿湿,有两把儿还净是些粗头头儿,也没敢叫当家的见,自己悄悄儿煮吃了。”
瘦三嘿嘿笑着:“这挂面仗盐,见潮就钻,天潮的时候儿勤拿出来晾晾晒晒,就再不能湿!——这粗头头儿,再好的手艺也不能没有,这再细的手指头儿,也得在粗胳膊儿上长着不是?今儿不给你粗头头儿,上回的粗头头儿拿出来叫俺吃了——其实你不知道,还有人专拣那粗面,他涨锅,咳!——这老东家了,今儿准给你个称星儿外边儿还旺撅撅的大抬头!”女人就欢欢喜喜地回去舀麦子了。
瘦三做买卖惯了,看到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会说:“要不要来点儿?大坡地的空心儿面!日本人在的时候儿抢都抢不到——轮不上那些王八蛋吃!”
看到年轻些的他就会说:“吃没吃过大坡地手提出来的面条儿?哪根儿里头都有一个毛尾眼儿,《聊斋》里头的妖精给相公送的,就是这种挂面!”
遇到一个下地劳动的就说:“就不想尝尝?大坡地的空心儿挂面,山里边儿的气候儿凉,长出来的麦子不好使,做不出来这种面!”
瘦三的腿又勤,每天总要跑个上百里的路,运气好的时候,每天可换出去五十余斤的挂面,每斤可净赚三两多四两麦子,算计下来也是个差不多的收入。
也有人眼热瘦三的买卖,干了一段时间,十天的工夫儿却抵不上瘦三一天的收入,慢慢地就不干了,有些村间隔的时间长了些,总会有人见了他说:“还以为你过成地主不来了嘞!”
前些天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日渐的寒冷瘦三倒是不怕,当山岭上流下的雪水被冷风凝成一层一层的冰时,他再也不敢去换挂面了。
那天他迟了些时辰,百余斤的挂面换完后,太阳正挂到西山巅的树梢儿上,上到三道岭时,连晚归的老鸹也落了窝。瘦三不敢坐在车上,借着微微的月光,冻了一层冰凌的山路上泛着幽幽的一道亮光,他牵了驴沿着那条亮光走。
正走着,猛惊起了路边的一只野兔,野兔在亮光光的路上翻了两个跟斗后,“吱——吱”地叫了两声就跳着跑了,毛驴却受了惊,摇头摆尾地一甩,他和驴都倒了,顺着斜坡瘦三一直溜到悬崖下,幸好没有松开牵着缰绳的手。他攥紧缰绳,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上来,灰毛驴却爬不起来了,他一个人折腾了半天,急得出了一身汗,大叫了一声“老驴跌倒搊尾巴”后,使劲托住驴屁股才把毛驴搊了起来,四条腿的毛驴却变成了三条腿——一条腿拐了。
瘦三把驴拴到车后边,自己拉了车-----直到东方渐渐透出一片白才回到家。
从那以后,瘦三才在石碾街重新煎贯尝,很久吃不到他的贯尝的人说:“叔吔,成冬天也看不见你,听说你在山里边混了个小婶子儿?-----到底身板儿不结棒,小婶子儿嫌你瘦腥气不好使,一脚给你蹬回来了?”
瘦三晃了晃手里切贯尝的刀子说:“骟了你个兔羔子,好使不好使,回去问问恁娘不就知道了?——你个狗日的!”
“贯——尝——吔”瘦三拖了长腔,悠悠扬扬又韵味十足地叫了一声,最后那个“吔”字的腔调依旧,仍然好像掉进了裤裆里,但那个不变的腔调明显地增加了几分雄壮。
雷月琴仍然疯疯癫癫地不见有个好转,看见对心思的人总爱歪着头看上半天,然后翻着白眼问“你会不会弹琴”,如果说会,她就会说“那你把俺弹弹”;如果说不会,她就会说“不会弹?真扯蛋,你就是头骟了的驴。”
这天,她来到瘦三的贯尝摊前,照样问他会不会弹琴,瘦三也不吭,拿起一个小盘子,用刀子插了几块煎好的贯尝,抹上蒜递给她说:“会不会弹琴都顶个屁用,给,吃了它能不饿!”月琴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瘦三说:“真的?吃了你不打俺?要不——俺就吃了吧,打俺一顿也行!”月琴捂着盘子吃了,一边吃,还一边惊惶地看着瘦三,吃完后又伸手从锅里抓了两块嬉笑着跑了。
瘦三一整天的喜气昂扬,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他切贯尝时那只不再抖的手。每当他的手抖起来的时候,他切下的大小不一的贯尝片几乎都是一样的份量;若是手不抖了,便准是遇到了高兴的事,切下最小的贯尝片也会比原先重了许多。有人早就瞅准了他的这个毛病,就在他手不抖的时候去买着吃,他听说后,反复试了多次,总也不能叫那只不抖的手切出个理想的份量来。
“贯——”瘦三的尝字还没有喊出来,赵老拐就拿拐棍儿敲了敲他的贯尝锅,丢下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大轮船的墨绿色的一万元钞票,说:“今儿的手又不打颤了,说不定还真从山里边弄了个娘儿们,俺说瘦三,山里的娘儿们担担子担多了,这腰可硬得很,省俭着点儿使,不操心,连瘦骨头上的松皮也就耗干了。”
瘦三白老拐一眼,说:“没事儿,瘦干了也就舒坦够了,反正腿又拐不了。”说完就得意洋洋地笑,把赵老拐气得伸脖子瞪眼的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后,他悄悄地问老拐:“咱村儿的学校又添了一个先生,你听说没?”
赵老拐知道瘦三问的话是啥意思——白文昌真真正正地做了大坡地村的“先生”,那是大坡地村人人皆知的事,是瘦三故意借机炫耀的问话,他想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人们奉承的,“白家蒸蒸日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就像吃过他贯尝的人,尽管好东西早已咽到了肚子中去,也总爱把那个辛辣透顶而馨香无比的嘴,咂吮了一遍又一遍。
赵老拐明知道瘦三的心思,却万分吝惜那句对自己并无半点耗损,却有益他人身心的话,只顾一叉子一叉子从罐子里捞了蒜泥,抹到贯尝上低头闷吃。
瘦三就不高兴,拿起削贯尝的刀子,伸进罐子里捞了几团蒜泥抹到老拐的盘子里,说:“快吃快吃,家有万贯吃不起俺瘦三的贯尝蘸蒜,俺的蒜恠⑤着呢,嘴里头吃下去能烧得你屁眼儿冒火!”
① 注:当时的薪俸或工钱大都以米进行结算。
② 揞眼:揞读an,怕拉磨的驴偷吃磨上的东西而捂眼的布。
③ 豝:读ba;豝子:因怀仔过多肚皮几乎贴地的大猪。当地有时用来代指生育能力极强的生物。
④ 穰柴:容易点着火的软柴。
⑤ 恠:guai,不多见的,不同寻常的(厉害),如:那个人真恠;这狗真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