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铁打的姻缘纸糊的情殇(6)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30 10:49:02

李小桃在弟弟娶了媳妇儿后真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穿着打扮一天比一天鲜亮。她跟老大一块儿去了一趟白口镇后,自己又去了一趟,买了两套扬州谢馥春的香粉、唇彩和眉粉之类,蔡改改娶过来后,她给了弟媳妇儿一套。香粉就有四个椭圆形的盒子,紫、绿、红、黄四种颜色,四种香味儿,鸭蛋形状的粉饼,远远地就能闻见袅袅的奇香。

改改在镜子中照照自己的脸,把拿在手中的香饼马上又放了回去,搂着小桃的脖子说:“俺可不使,俺可不使,俺这样儿的脸抹上去,糟蹋这好东西儿了,不要不要不要!要使还是姐姐使吧,人生得好,再使点儿好东西儿,叫贼眼的人见了摔跟头儿。”

小桃原本就是一个俊生生的俏姑娘,描画之后就更像一朵娇艳的花:弯弯的眉朦胧的眼,平静如水的粉脸,加了身上飘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袅袅婷婷的就像花瓣中碰碰就折的花蕊。大坡地村越是有些姿色的闺女,就越是嫉妒这个从花中走出来一般的女人。人少的时候老大总爱说小桃越来越像妖精,越来越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但他却愈来愈爱看“妖精”的那张脸,越来越爱闻从“狐狸精”身上飘出来的香气。

冬至那天,天上飘了一阵子雪花儿,小桃提了两个包袱来到弟弟小旦家,魏老大也在那里。回大圪梁时改改从娘家拿了块羊油回来,中午改改煮了白萝卜条儿,炒了花椒面儿,把羊油生好,搅进碎萝卜丝里包了顿饺子,老大到后边自己家里舀了一瓢面,几个人一家子似的吃了一顿团圆饭。

改改早就看出老大和小桃有些意思,也是故意撮合,后半晌的时候,她给炒了两个菜,搬了一坛子酒,对小桃说:“姐姐,咱家的事儿老大哥前前后后也给操了不少心,早就该致谢人家,一天天的也就忘了,家里东西儿也现成,咱家里来串门儿的多,不安生,要不就到后院儿去,实实诚诚的陪老大哥喝碗儿酒。”老大推让几句,就把酒和菜端到自己家来,不长工夫儿,改改就扯着小桃一路说着走了进来:“新社会了,哪有那些个事儿,一会儿俺也过来,老人不是常说,这‘正经好人不说人,养汉老婆说死人’!谁敢瞎说,俺听见了一锤子砸他个血窟窿。”

老大和小桃两个人说了半晌话,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小桃又往脸上擦了擦粉,给老大说:“天黑了,今儿黑夜俺兴许就变妖精了,趁还是半个人儿,咱俩喝碗儿酒吧。”说着就倒了两碗酒,端起一碗一扬脖子喝下半碗,老大张着嘴瞪着眼皱着眉头,把小桃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小桃说:“看啥看,还没变成妖精呢!”说着又端起碗来和老大碰了碰:“喝口儿吧,过了这个村儿,就再也没有这个店儿了。”说着,又把半碗酒喝了下去。

老大抿了一口后,说:“你到底咋了吔,这的喝,谁能受了!那是酒,又不是水,俺娘那会儿,俺就吓破胆了,你别吓唬俺!”

过了一会儿,小桃喝下的酒就涌上来,浑身燥热,脑袋晕乎乎的像钻到了云雾中,她解开上衣的三个扣子,红艳艳的小棉袄映着红彤彤的脸。

小桃倒第二碗酒时对老大说:“都说娘儿们喝了酒比花儿都好看,今儿俺就叫你看看,李小桃有没有那点儿意思!”老大要夺李小桃手里的碗,她却端起老大的碗又喝了一口:“今儿黑夜就不走了,你敢不敢?”

老大像听到了一声炸雷,摇晃着的两只大手像两把急着扇风的蒲扇,鼻子一直哼哼着说不出话。小桃拽住老大松树皮一般的皴手说:“俺还就——就相中这俩大手了,再白的粉也抹不白、杠不平,就是,看着踏实吔!——也是,俺跟你,也就是咱村儿的那两菶皂角树,按说也算一对儿,离得也不远,怕这辈子都到不了一团儿了,刨出来一个挪过去,也没有人那样儿做,就是硬做,也没有个好结果,也——是,叫——宝妮爹——说准了,抽空儿——俺找——找太上老君去,咋样儿?——嗯?”说着又解开了一个扣子,歪着头,看着老大“咯——咯”地笑。

正说着,赵老拐嚷嚷着走了进来:“要脸不要?要脸不要?俺爹活着的时候就看出来恁俩人不是个东西儿,今儿咋说——嗯?”一边说一边拿拐棍儿敲打着桌子。

小桃晃晃荡荡地扭过身子,嘻嘻笑着说:“俺当是谁哩——哎呀,聚财!立到石碾街喊一声儿,谁不知道李小桃不要脸!你在家那句话儿咋说唻?——嗯?能吃仙桃儿一个,不吃烂杏一筐?俺还真是那筐烂杏,烂杏!——烂杏,也轮不上你吃!老大吃了,也轮不上你!赵老拐——俺还跟你说——哎!——你,连恁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哥哥也算在内,加起来也抵不过魏老大那个大屁!”

正吵嚷着,蔡改改跑进来,说:“哟嘿!谁家的野狗吃饱了大粪,跑到这儿来乱屙吣!哟嘿!拐子!怨不得腿拐,那心就不正!没见哪个要脸的东西儿,拿个屎盆子专往自家人头上扣!”老拐刚抡了一下拐棍儿,改改早抄起了一把铁锹,说:“还反了你了,再乱叫唤一声儿俺听听,看敢不敢把那条腿也给砍了!”

改改的铁锹还没有举过头顶,老拐就旋风一般往外跑:“快来逮潘金莲儿跟西门庆啦!——孙二娘杀人了!——西门庆勾搭潘金莲了……”改改追到门口说:“叫唤恁奶奶个头!早就听说大坡地出了个恶鬼,恁姑姑俺就是李家请来的钟馗,跑慢点儿,看敢不敢撕吃了你!”

改改回头安慰两句就给关上院门往前边院子里去了。小桃扯了怀,趴到火台上淅淅沥沥地哭了一通后,酒就清醒了一些。老大给舀了盆凉水洗了把脸,她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白“鸭蛋”,细细地往脸上擦了一遍,给老大说:“不该喝你的酒,眼也肿了——不愿意叫你看见俺难看,抱抱俺吧,真的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说着说着,就和在玉米地里一样勾住老大的脖子,两条腿圈住他的腰,嘴里哼哼着,身子和织布虫一样一伸一曲,打了几个冷战后就趴到老大的肩上像睡了。

刚刚从云缝里钻出来的一弯冷月,忽然又静静悄悄地钻了回去,小桃舒出一口长气,迷迷离离地说:“够了,送俺回去吧!赶明儿,把那个花包袱儿给了俺兄弟,蓝包袱儿就给你了!”老大怕老拐再闹出些什么是非来,就叫小旦和改改把小桃送了回去。小桃回去后,老大心里闹攘攘的不是滋味儿,就喝了两碗酒睡去了。

第二天老大起得很迟,打开那个蓝色包袱一看,一件白绵绸上衣,一条黑裤子和一双尖口布鞋。就急忙把花包袱送给前院的改改,改改也是刚起来,正在梳头,打开包袱一看,一对玉镯子配些银首饰,还有十五块银元和两块缎子被面。

老大想起头天晚上小桃说的一些话,重新说了一遍后,大家都猛地一惊。三个人一路小跑着赶到小桃家,家的门子虚掩着,推门进去,小桃穿戴得整整齐齐,口鼻流血已死在床上。

埋了小桃后的整一个月,小旦一直躺在炕上没有起来,改改也是见天抹泪。腊月二十三,是打发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老大过来给放了一把鞭,小旦才起了炕。改改忏悔似地给小旦说着自己的种种不是,说她把姐姐害了。小旦说,好木匠除了榫头锯得齐,卯眼凿得直,尺寸放得对以外,还要熟知木性,那杨木就做不了耧,唉!姐姐,没有谁知道她心里的苦……

老大回到家关住门憋屈了整整两天,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小桃为什么要擦粉描眉,原来她早有打算——她要在生命的最后时段留下一片耀人眼的火红。她在玉米地里要他给她留下半条命,因为另外的半条命早已死在了赵家,活着的半条命,她要干干净净地完成给弟弟娶妻成家的宿愿。

①上马石:旧时小脚女人多,骑牲口往来不方便,村宅的大门两边各有一个二尺余高的台子,以方便上下,上边的那块大青石统称为上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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