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铁打的姻缘纸糊的情殇(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27 18:10:10

大圪梁村在大坡地的西边,静峦寺就在两个村中间的山上。站在高处远远地望,静峦寺就像是一个挑夫,一头担了大坡地,一头挑了大圪梁。大圪梁依山而建,二百余口人的小山村,正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话,村里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到四十户的人家就有近三十户的石匠,或许是因为祖祖辈辈跟石头打交道的缘故,一个个邦邦硬的性子。

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们也就去了大圪梁村两次,进村后不说找些吃喝的东西,见到活着能跑的东西也不多,而且,在村子里东窜西跳了半天,竟没有喝上一口水——村里的井都叫石匠们拿大石板盖上了。大圪梁村高低不平的街道,全是清一色的石板铺就,没有一丝异样的痕迹,就是找到了井口,除了石匠们巨大的臂力加了力拨千斤的巧技,在井盖上放个炸弹也只崩出个碗口大的白点儿,鬼子兵想放火把一座座空荡荡的石房烧了去,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几乎看不到一根木料。

日本人要走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个能喘气的活物——一只和人们一起藏在山上的大黄狗,不知为啥又跑回了村。大黄狗狂愤无比地冲着鬼子龇牙咧嘴叫,凶暴的神态仿佛把活人吞下肚的心都有。日本人打响第一枪后,暴跳如雷的狗扑倒一个又咬伤一个,然后跑进一户人家,嘴里衔了一对小孩子的鞋就向西山跑去。一队鬼子兵在后面紧紧地追赶,刚刚追到白河滩,斜吊在河滩上的虎头崖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虎头崖就山摇地动地坍塌下来,大地晃了几晃后,巨大的声响像一串长了腿的炸雷,从这个山坳滚到另一个山坳,最后“轰——隆——隆”地炸响在天边。滚滚升入天际的白烟遮云蔽日,白烟滚过之后,白河滩上多了一座山,那就是虎头山。

那是大圪梁的石匠们在太行山的抗日史上的空前杰作。为了这个杰作,他们苦苦地等了三年,十多个鬼子兵无一生还。

大圪梁人祖祖辈辈不离手的有两个物件,一个是钢铁,一个是石头。手中那些卷了刃、豁了口、弯了头的工具,他们会在火中重新煅烧,让卷了的伸展、把豁了的对齐,使弯了的竖直,然后重新加热后焠火,攥在手中的钢铁就在巨热和巨冷的变化中再塑钢强,再在坚硬的顽石上要洞凿洞、要花雕花。

几百年来,这个靠实打实谋生的大圪梁村,既没有巨富的家也没有赤贫的人。

周围的百姓都知道大圪梁出些大别扭。村里有个姓蔡的石匠,只有一个独生女叫改改,蔡石匠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

他年轻时和同村牛木匠的闺女相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锤一锤地凿了些四面见方的青石条,要建一座青石房。牛木匠也为女儿将来的家操心,垒墙的时候给准女婿送来一车生石灰。蔡石匠却认为,那是牛木匠怀疑自己的石工手艺,怕凿出的石条不平垒歪了墙,只有拿他的石灰填缝才得以坚固。蔡石匠心里不高兴,一急,就把一车白石灰又给送了回去,还说:“干叉石墙,气死龙王!”牛木匠自觉很伤面子,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蔡石匠用自己做的石头把墙垒起来后,墙面笔直而平整,石头压着石头的缝里,仅穿得过高粱秸皮儿,牛木匠虽然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头却自己嘟囔:再直,能比得上俺墨斗儿迸出来的线?房子基本盖好后要做门框,当地人习惯在门槛下靠墙的地方,一边安一个长方形的石条,也就是习惯上称呼的门墩儿。

门墩儿的高加了门框的高就是门口的总高,石匠和木匠分别量了以后就各自做活去了。两个人都使绝了看家的手艺,都想做出来一个光鲜闪亮的活让对方看看。不想,做好后往门上一安,门墩儿和门框加起来比门口短了五指!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木匠把东西做长了,截下一截儿来还能用,做短了就再接不上去;铁匠把东西做短了,用锤子敲打一阵就变长了,也好务整。

蔡石匠看看牛木匠,牛木匠瞪一眼蔡石匠,木匠认为是石匠把门墩儿做低了,石匠认为是木匠把门框锯短了,都心疼到底毁了好材料,却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后来两个人都嘟囔,蔡石匠说牛木匠老了眼花了,没看准量的尺子,把门框截短了;牛木匠说蔡石匠年轻人心太欢,记错了数儿,把门墩儿整小了。

蔡石匠把门墩儿砸了个粉碎仍觉蒙受委屈;牛木匠把门框锯了好几截还是七窍冒烟。老木匠怕败坏了一辈子能工巧匠的好名声;小石匠怕玷污了打小就聪明伶俐的好口碑。两个人各不相让不欢而散。

后来,牛木匠托人捎回话来:“个小东西,闺女就是沤粪,也不能进蔡家的门儿!”蔡石匠专门放出风去:“个老家伙,除了牛家闺女,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要别家的人!”

从此以后,牛木匠给人做活,凡打算用蔡石匠门墩儿的,他抬屁股就走人。蔡石匠闲下来的工夫儿多了以后,就在白河滩的老鸹崖上架了梯子,在崖上钉了橛子,每天吃了饭后就往腰间拴根绳子,挂在一个个橛子上凿字。每个字都有一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宽,每个字都是隶书笔体阳文雕刻,他要刻的几个字是“俺要娶你”。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以为是捣蛋的孩子在掏鸟蛋,时间长了才知道,整日吊在半山崖上,看上去只有蚂蚱大小晃晃荡荡的那个人,是蔡石匠!

蔡石匠日日不歇,两个月刻一个字,开始的一段时间,还有人为牛木匠的闺女给别的人家牵线搭桥,后来木匠夫妇就是自己找上门去,给闺女张罗婆家的人也不愿意吭声了。

等蔡石匠把“你”字的单人旁刻好后,牛木匠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找到蔡石匠,石匠说:“想你找俺也没啥事儿,就是有啥急事儿也得等等儿,俺的字儿还没有刻好呢。”牛木匠怒气冲冲地喊叫起来:“你倒斯文,你还想刻一篇文章呢,谁家闺女等得起你!”牛木匠一边嚷嚷,一边将手中的锛斧一下子锛到大槐树上,那个着急的样子,好像要连石匠的头也一块儿给锛下来。

后来这事越传越远,还有人编了歌谣说:“木匠长,石匠短,短的硬,长的软。”意思是说木匠擅用长东西,比如墨斗的线;石匠擅用短物件,比如锤子和凿子。石匠的短家具硬,木匠的长家具软,两家较劲硬石匠最终赢了软木匠。

蔡石匠娶了牛木匠的闺女。石匠哪儿都好,就是一副永不更改的驴脾气讨人嫌。木匠闺女生了女儿后,给孩子取个名字叫改改,意思是希望石匠的脾气有个回头转弯儿的时候,改一改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性子。可是,不仅石匠一辈子没有什么更改,生下来的闺女又是一副犟脾气,除非晕头转向,改改小时候如若不高兴,换个奶吃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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