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5)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27 17:49:56

在他自己的印象里,在世上的千千万万人中,他永远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永远的可怜和永远的无助——一条沾满污秽的尾巴,要永远地夹在屁股后面的两腿之间。他是一个殷勤强壮的庄稼人,撒豆种花扬场放滚样样熟练,可多少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夸奖东家的庄稼长势喜人,却永远没有人说过,原来是他魏老大的手艺好!

此生此世,他宁愿不放出窝在肚里的那个大屁,也要在石碾街上显显摆摆人五人六地体验一回翻身的滋味儿。

春天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有几个溃逃的国民党兵从山西那边跑到了鸽子岭上,还带去了两挺机关炮,刚收麦子的时候,山里的村庄就进了土匪。

自大坡地向西,因为到了深山区,最大的村就是磨盘沟,也不过一百多户人家,余下的全是些三五户、一二十户的小村子。鸽子岭的土匪最后到了大坡地,连续两个晚上抢了二十多户人家,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又人心惶惶起来,解放军的大部队一排排地往南方去,短时间内无暇攥着拳头去砸鸽子岭这个跳蚤。鸽子岭虽弹丸之地但山高沟深,眼下又到了夏季,土匪们在丛林中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从岭下向上攻,再多的人也是枪靶子,重型的武器又用不上。

安区长是个打惯了仗的人,大坡地村的民兵组织起来就有近百人的队伍,加上周围的村庄不下五百人,只是缺少真刀真枪上战场的经验。鸽子岭的土匪有近二百人的队伍,还有一半儿以上是打惯了仗的兵油子,如果民兵和土匪是十比一或二十比一的比例,才有胜算的把握。

一日安区长和林先生坐着闲聊,有意无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儿。过了两天,林先生就要求上一趟鸽子岭,他要把一部分土匪赶下山来。林先生的想法安区长听来倒有一些道理,但总想象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还有他这些在枪林弹雨之中闯过来的人,如果真的派了一文弱的教书先生去周旋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传出去简直是一个笑话儿。

安区长坐在林先生家里,一直找着种种理由阻止林先生的行动,林太太在院中烧了柴火烙饼,林先生的儿子林秀山在一边活蹦乱跳地帮着烧火。

林太太平平静静地做着活儿,既没有激动和喜悦,也没有惶恐与不安,安稳的神态就像到了一个薄雾缭绕静寂寂的秋夜——挂满露珠儿的草丛里,只有唧唧鸣叫的虫和微微刮来的风,为秋夜平添了一层深厚的安详和幽谧。

林太太烙完最后一张饼,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两只手向后捋一捋头发后交叉着放在了胸前,长长地“嗯——”了一声后,不紧不慢地说:“俺说——当家的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去摘那个还没有熟透的柿子,再说,一肚子的书用好了,抵得上千军万马呢,不能撒豆成兵,可立木顶千斤呢!——叫他去吧!”柔声细气的话语,好像一只闭目养神的猫慢慢地睁开了眼后,又礼貌十足地“喵——”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亮,林先生就背了林太太烙的那摞饼走了,仍是那一副不急不忙的四方步。安区长带了两个人一直送到三道岭下,太阳慢慢地往起升,天空上红彤彤的灿烂一片,林先生到了三道岭山顶的时候,安区长还看见一个蚂蚁一般大小的人往回招手呢。

林先生走后,安区长就每天派人到林先生家去,做些砍柴晒麦担水扫院的活儿,林先生的地也不知叫谁给偷偷地锄了。

这天,安区长跟林太太坐了半天,心有不安地说:“按说早该到鸽子岭了。”林太太正在扯了碎布条垫鞋底,她微微一笑瞅了瞅安区长,说:“没呢,当家的不是个莽撞人,他不会坐着没底子的轿上山的——没猜错的话,他这时候儿在毛得贵家呢!”

毛得贵是林先生的堂表哥,住在棋盘山深处,弟兄三个,哥哥毛得寿,毛得福,都随八路军大队伍开走了。棋盘山里大大小小的山岭和沟壑,他熟悉得就像是自己家房顶上的梁和檩,枪法奇好,能打落天上的飞鸟。

林先生走后的第七天,安区长就有些急躁起来,他和盖大全商量,找几个熟悉那一带情况的村民,带上民兵和工作组的同志去寻找或接应一下。盖大全说:“三十、五十的人到了棋盘山里,就像往后蓄水池里撒了一把盐,说不顶事还真解点儿心焦,说顶事儿那是哄人。”

棋盘山是当地人对太行山脉某个段落的称呼,鸽子岭是棋盘山的最高峰和主峰,岭上地方不大,这头儿到那头儿半天能走两个来回,那里和大坡地,肉眼看上去相距不过四五十里的样子,因为需要翻山越岭,实际距离则差不多是一条好汉走上一天的里程。

鸽子岭的周围全是几十丈的悬崖峭壁,唯一通向山顶的缓坡,也叫杨老歪给炸了一个宽十丈余的大豁口,后来请石匠凿了一人宽的石阶才上得去。磨盘沟村紧挨着棋盘山,向西北五六里就到了汉子山,翻过汉子山就到了姑娘岭,姑娘岭的那边就是鸽子岭了。

汉子山和姑娘岭加上附近的区域,当地人又叫欧李川,欧李川和棋盘山的关系是蒙古马和北方马,棋盘山和太行山的关系是白马和马。翻越欧李川后从鸽子岭南边的峡谷里一路拾级而上,蜿蜿蜒蜒就到了山西。

当地人说,到了棋盘山,整日不见天。第一次初来乍到的人走上一二里,遮天蔽日的参天树木和丛生的灌木,就和缠缠绕绕的藤蔓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了一起,看得见上下左右,却分不清东南西北。欧李川两边的大山上,蓬蓬勃勃的一片几乎全是欧李。

欧李属灌木类植物,小半腰高的棵子灰褐色的皮,抗旱能力特强,连月的大旱天气连果实也会停止生长,但绝不会落下,一旦遇雨,满枝白芽会迅速地钻入泥土中吸收水分,枝叶和果实会在短时间内迅猛疯长,用不了多少天,枣子一般大小的果实一串又一串,红艳艳的生命又拼命地张扬着夏秋之美。

要越过汉子山和姑娘岭到达那边的鸽子岭,须经过阴森恐怖,也曾要过许多汉子性命的十八闯,十八闯是一条没有方向感的羊肠道,是千百年来前赴后继奔涌而来的客商闯出来的生命之途。传说沟谷里的狐子会学人哭、学人笑,高兴了还能和人对话,和狐子对上话的人就会被狐子俘了去,摄魂夺魄之后为狐子打柴看山,直到被狐子吸尽了精血,把一具干瘪的骷髅抛到山外。当地人说:铁打的汉子闯前站,十分胆气七分散。

相传许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俊小子叫小李,看上了一个娇美的姑娘,两个人山水相和花月相知,姑娘的父亲却贪财贪势,要把她嫁给后山的一个财主儿子。小李烦躁又无奈,整日在十八闯前转悠,转来转去迷了路,碰到一个在山中修炼的道士,道士说快回家吧,老娘找你就要急疯了。道士给了他一沓朱砂画的符后,说:“过十八闯时听见有人喊你不要回头,只要拿了那符扔到身后那个东西的身上,就没事了。”

小李拿了符往回走,半路果然有人叫,因不忍心伤了那东西,只抽出一张符扔在了脚后边,只见一道火光在身后炸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一个姑娘说:“你好狠的心!人家真心的待见你你还要伤人,这辈子讨不到俊媳妇儿,下辈子有了媳妇儿也得当乌龟。”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李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娇俏无比的姑娘:一身的轻纱薄似雾,丰胸秀乳绵如绸。

她嘤嘤地哭泣了一阵,恰似带雨的梨花卧水的荷。姑娘叫小欧,十年前叫一匹骚狼掠了去,如今劫数已满要返人间。她给小李说:财主的儿子办喜事那天,她会化作一只蝎子钻进他要穿的新靴子里,待那小子穿上后,她会在他脚上蛰一下要了他的命,小李的相好看到男人已死,怕守寡终生也会上吊死去,她的魂魄就会附到小李相好的肉体上借尸还魂,然后跟小李恩恩爱爱一辈子。

小李心地善良,财主办喜事那天,他提了一壶开水远远地看,财主的儿子披红戴花之后果然要穿一双新靴,小李一把抢过靴子将开水浇了进去,往外一倒,里边一只一拃多长的大蝎子已被烫死。小李回家时路过十八闯,悲痛欲绝的小欧抱住小李滚落山崖,小欧化作姑娘岭,小李化作汉子山,连在一起就叫欧李川。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