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4)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27 17:49:06

盖狗剩不紧不慢地一边往他跟前走一边说:“咳!——大坡地出了个硬通货,都啥光景了,还尿尿?不说你搬着屁股看天——有眼无珠儿!”正说着,就猛地在王炳中身后打了个别腿,王炳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紧接着狗剩又拉了枪栓,当当地对着天空放了两枪说:“绑起来!你八十老娘儿(老太太)上楼梯——不扶(服)还真不行!”呼啦一声涌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王炳中绑了个结结实实。

一群人向大门外涌的时候廷妮儿追着说:“炳中啊,听姐的话,不能老是硬铮铮的性儿,低个头儿,就过去了,时候儿不对咧——都扶竹竿,谁扶井绳?”

石碾街早已人山人海,王炳中被一路拉扯着上了北圪台儿,盖狗剩拉着麻绳,趾高气扬的样子,像牵着一只落魄的狗。

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王炳中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热的天气,双臂被麻绳紧紧地反绑着,浑身痛得要命,两个鼻孔放佛有一股一股的明火往外蹿,额头上的汗珠子流到眼睛里,蛰得生疼。他仰着头挺着腰,心想除非谁一棍子把他打倒,他决不能弯下腰去——在北圪台儿上低下了头,那让他比死还难受。

等他咬着牙感到自己快要站立不住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那群拿着一把“麻头纸票儿”的人,在转瞬之间就把他的荣光一扫而净,就像刮了一夜寒风,下了一场枯霜,等醒来之后就到了另一个季节——一切的一切,在眨眼之间都面目全非了,连林满仓这种平时见了他从未抬过头的人,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张扬起来。

正像父亲王维贵所料,gcd可能就是那片下雨的云,但他没有料到那场骤雨竟来得这么猛烈这么快。他企图赶上那趟末班车,坚定地支持早来参军,那似乎是一个真正要去做工的人,恰恰赶上了刚收工回来的人群,那群人毅然决然地阻止了他分吃一碗杂面条儿的企图。早来究竟是加入到了解放军里去,还是又给清理到了别处去,他牵肠挂肚地找寻,等待了无数个日夜,至今仍没有个音信。他想挂上个革命军属的金字招牌,可是翻了身的人一个个也都翻了脸,他说了多次,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他的话茬子,早来至今死活不知——他真的感到有一群恶毒的人,把他那只想喝杂面条儿汤的碗也给砸碎了。

最令他深信不疑的是,那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就红彤彤一片的天下,绝不是像廷妮儿说的是“扶竹竿”给扶出来的。

北圪台儿的两边站了两排肩扛钢枪还上了刺刀的民兵,神乎其神的样子好像是一个个天兵天将。王炳中忽然想起那个从婺源的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枯瘦少年,一片熊熊的火就又在心头燃烧起来。

他想起过去看戏的时候,戏中的人物每到山穷水尽之时,总会有一个突然间的峰回路转——所谓戏不连出神仙。他的两只胳膊渐渐地由酸疼变成了麻木,他幻想着突然蹦出个三头六臂的人来救他出水火。

也许是他藐视一切的表情激怒了台下的人群,山花举着钢枪喊了一声“打倒地主恶霸王炳中”之后,应和的口号声立即炸雷一般地一浪高过一浪。赵老拐第一个跳上台去,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后,对着王炳中喊了一句:“对抗革命,死路一条!”

王炳中咬着牙用眼珠子斜视着老拐,老拐心里感到些许发怵,扑闪几下小眼睛后,跳到人群中找了一面小彩旗,对着王炳中用力地喊:“毛主席万岁,打倒地主王炳中!”圪台儿下那一片激动无比、狂欢难耐的人群,就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迎面而来。

王炳中狼茅草一样的两腮和下巴上挂满了汗珠子,他心里无论如何也不服的是,这一切能和猥琐下流的赵老拐沾上边儿!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似乎起了效应,王炳中耿直的脖颈慢慢地歪了下来,他感到头上边似乎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但绝对不是他赵老拐!

他真想一拳打倒那个投机钻营的小眼睛,但双手被反绑着,北圪台儿下涌动的人群像翻滚着夹了冰雹的乌云,王炳中感到有一股抵挡不住的寒冷渐渐地穿透背脊:他分明看到了人群里竟有打着彩旗的林满仓……

位于太行山麓的大坡地村自然坡地居多,在两道山梁之间宽大的区域内,虽然数量不多却有一片片上好的良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所致。

太行山是一面雄伟瑰丽的天然坝墙,她阻挡了黄土高原上向东倾坍的黄土,上百万年的风雨变迁,自西而东跨越太行山汇入东海的水,在坦缓的沟谷间留下一层不薄的土,虽然面积不大数量不多,但那是上天给予苦难的太行人民的馈赠。

魏老大有一块地就在那片泥土中,大小一亩半的样子,土质细密,粘度高耐干旱,和东部大平原相比,如果都不用地下的水,从春节到麦收,只要三四场透雨,这里的土地是一片丰收景象,东部平原的沙土地却有可能要歉收。

这年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春节过后落了五六场透雨,魏老大的那块地收了四百余斤小麦,他买了口大水缸都没有盛下。后来他到西山上敲砸了一些青石,在屋里垒了个粮仓,又去三道岭那边扛回两块大红石板盖了上去,既卫生干净又不怕老鼠啃咬。

该种的地都种上以后,魏老大点上油灯在石磨上磨了三十多斤麦子,一双大脚套着一双下透底上露天的大鞋,在磨道里啪嗒啪嗒地转。磨扇随着他步子的快慢哧咕哧咕地响,一粒粒的麦子受不住磨扇的沉重挤压,张着嘴龇着牙,从磨扇缝里一粒挤着一粒地向外涌,挤下的麦粒在磨盘上成了堆以后,老大停止推磨,把一堆堆变了形的麦粒扫到簸箕里,再倒到磨扇上。快到半夜的时候,麦粒由大变小、变碎、变细,最后变成散发着阵阵麦香的白面。

李小桃来帮着推了一会儿磨,筛了一会儿面,留下一双鞋走了。

回到家后,魏老大蜜甜蜜甜地穿上了那双尖口黑布鞋,大小胖瘦都合适,小桃临走的时候,说他比老拐家的大黑驴身上的气味儿还难闻。

他穿着那双新鞋,往新买的那个水缸里担了半缸水,凉凉爽爽地泡了个痛快后,就爬出来坐在石头上抽起了烟,一边抽烟一边拿了大手上上下下地搓,搓了一会儿就两只手都用上了,搓起的黑皴开始时大小像米粒,一会儿如绿豆,一会儿如蚕豆,渐渐地变成小青杏大小,并且越搓越多,像刚下大雨时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粒粒黑羊粪蛋。

第二天,一身清爽的魏老大到街上理了理发,想来想去寻思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吃一碗拽面。

灶下的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着,李小旦给他做的柿木案板沉重而光滑,他费了半天劲,一根根面条儿却一拽就断。

他最欣赏李小桃拽面的动作,两只袖管高高地卷起,面团儿一般粉嫩的胳膊,优雅欢快地在面盆里翻揉一阵,眨眼工夫儿,柔软的面剂就均匀地摊开在案板上,刀剁案板的声音清脆而轻柔,一阵响声之后,就变成了满案板宽窄一样的面段子,抓起四五根面段的两头儿,扯了几扯又折了几折后,满把缎子一般柔滑的拽面条儿就跳着舞飞入到沸腾的锅里——那个极尽娴熟的优美,就像雷月琴唱丝弦时玩耍的手帕和舞动的水袖,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绝走不偏既走的一招一式。

老大拽了一半时才知道面和软了,也忘了放盐。

他后悔了半天,本想端上那碗拽面到街上显摆一回,闷熄火以后发现煮了半锅糊搅搅的面片儿汤和面条儿头。

第二天,他掀开瓦缸②的盖子,歪着头看着半瓦缸白面自言自语:“嗨!这新中国头一个五月,不吃顿像样儿的拽面对不起毛主席!”

老大这次和的面放进了盐,拽的时候又硬邦邦的拽不动,劲儿小拽不开,劲儿大又拽断了。他听小桃说过,这是放多了盐。

一根根的面条儿和他的锄板一般的厚,捞了一大花碗,像一碗卷卷曲曲的泥鳅。

他的大花碗底小口大,扣在头上远远乍一看就像一个清朝的兵。他的水桶才能盛下五碗的水。大碗外面画着五个蓝色的图案,图案中间一个粗短竖,短竖两边是两个长而弯曲的云勾儿,像蝴蝶的两个卷开来的须,卖碗的说这叫“蝴蝶儿碗”。按老大平时的饭量,饿急了的时候最多喝两碗半稀饭,平常的人一碗下去就足够了。

魏老大呼呼地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后,把从山上采来的两根山葱洗了洗,切碎后撒在碗里,倒也绿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蝴蝶儿碗顺手又拿了两瓣儿蒜,贴着南墙根的凉快地儿,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来。路上碰见个认识的就远远地打招呼:“吃了没?尝尝?”等走到大槐树下的时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该下地的时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锄板儿”拽面,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喜笑盈盈地给认识的人说:“这新麦子面就是有劲儿,吃下去扛事,耐饥!”

回到家里后他洗净了蝴蝶儿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来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撑了肚子,头几乎就要挨住了地。直起腰来后他就觉得鼻子有些酸,真想哭一场。

过去,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岁月里,能在石碾街的大槐树下显显摆摆地吃上一碗面,只有王炳中赵老拐那样的人才敢,周大中那样的人物儿,好多时候也只有拿手捂着吃的份儿;就是在石碾街上晃里晃荡地走上个来回,他魏老大也没有那种资格更没有那种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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