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开始的几堂课,魏老大觉得最有意思,“毛主席万岁”几个字,一直令他澎湃的心翻腾不已,他家的墙上到处写着那几个字,烧灶火的时候,也抽出一根棍子在地上画,没几天就受到了柳柳的高度赞扬。柳柳当着大坡地全体学员的面儿,多次夸奖魏老大是个爱学习且灵性极高的人。他的心中就震荡不已。
除了圆睁着眼死去的娘,他一生之中从未受到过任何一个女人公开而由衷的褒奖。接下来的日子他学拼音学算术,记忆奇好而成绩优良,好几次还站在柳柳的位置领了学员们读和写,从五官到四季,从家禽到家畜,从山川到河流,魏老大学了许多有意义的字。那些天,平时挨着枕头就能打起呼噜的老大,兴奋的神经整夜都没有个松弛的时候。
当天气渐渐泛暖,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时,魏老大再也不愿意去夜校了,裹脚垴的地去年又被山洪冲开了一个大口子,似乎尽快地修复那个大口子,才能恢复他缺陷的生命之角。他的地要是翻不上两遍就种上了庄稼,就比在他的肚子里又憋上一个放不出去的屁还要难受。
不管干啥,得先种地,有了粮食人才能活,识字的事倒也不赖,但那个不能吃,有安排长柳柳那些人也就行了。早先的时候儿要是有那么一片儿地,就是使手抠着种,那娘能死?天大地大,啥也没有种地的事儿大!——魏老大这样想,想过几遍之后,他再也不去夜校了。
柳柳找到他亲亲昵昵地问:“咋啦,嫌我讲的不好?”老大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吔!俺老大天生攥锄把儿的命,攥不了笔杆儿吔,开始学的猫儿,一看就像个猫样儿;鸡,琢磨琢磨还真有点儿像鸡,羊像羊,兔像兔,像俺‘魏老大’这仨字儿,除了‘大’字儿有些讲究儿外,‘老’字儿就咋也看不出来像老,‘魏’字儿更看不出个啥讲究儿,斜道儿竖道儿的一大堆,写起来麻烦,记起来也费劲,咋也不抵俺刨地锄地舒坦。你是个好先生吔,就是俺没那个命!”最后把柳柳弄得哭笑不得。
柳柳后来又找了几次,他索性找个借口不给见面了。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老大除了“毛主席万岁”和“魏老大”之外,其余的字几乎都让他和了小米稀饭穿肠而过了,上了一阵子夜校,他总共也就记住了这八个字。不过,魏老大的嗓音却没有变,一样的低沉、浑厚而略带沙哑。
也是正应了好雨知时节那句话,清明刚过三天,天空就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一夜的牛毛细雨,提锄的、扛耧的;刨窑的、埋坑的;驴拉的、人背的;合作的、单干的;种花的、点豆的、播谷的、种黍的……做啥的都有。山坡上、沟谷里、河滩边、树林下,到处是人。筋骨壮的举重,力气小的拈轻,来来往往的人群比梁间筑新巢的燕子还要繁忙。到了四月,就满眼的碧绿一片接连一片,四野的苍翠浩浩荡荡地葱茏无边了。
渐渐地就有传说,说江南的国民党兵已过了长江北岸,清一色的美式飞机大炮,正轰隆隆地向华北开来,像盖大全一类的“首恶分子”,都将被五花大绑拉到东河滩枪毙!——铁子弹头儿砰地一声钻进脑门子,掀开天灵盖,白花花的脑子四溅一地——王炳中正准备拾两团脑子治雷月琴的疯病使。
农协代表的门口,一个晚上几乎都被浇了一桶大粪,鬼沟子里半夜传来了炸弹的声响。
又过几天,几个农协代表地里的麦子整块整块地被毁,最严重的是工作队驻地的水缸里叫人投放了信石,几个工作人员差点送了命。
又过了几天,陆陆续续的就有人把政府新分的地契送到了工作队,白老六连房契也送了来,盖大全拽住老六的胳膊不让走,老六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就是死活不吭声。盖大全学着安区长的样子,在老六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死气儿不出活气儿不冒,老天爷咋想起来给你安了个男人头,去!蹲一边儿尿一泡去!”老六哭咧咧地拉着大全的手说:“叔吔,你行行好吧,俺老婆孩子一大堆,好死不抵赖活着吔。”
大坡地的百姓陷入一片深深的惶恐不安之中。周大中也心神不宁地问安区长:“这天——还能——变——回去?”安区长说:“这放净血的驴,临死总得蹬几蹬腿吔!”
大坡地的情况被很快反映到县里,苏区长和安区长都在县里作了检讨,苏区长说:“这就是革命不彻底的结果!要放手发动群众,以革命的暴力对抗反革命的暴力!”
安区长连续召开了几次农协代表会,全体民兵荷枪实弹日夜巡逻,代表们开始了拉网式的明察暗访。很快有人反映:在周巧巧家看见了一个小壶,样子和柳柳丢的那个一样。安区长带着民兵赶到巧巧家的时候,巧巧的儿子正拉着那把水壶满院子转。周巧巧一会儿说是孩子捡来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买来的,跟着安区长的民兵猛拉了几下枪栓,周巧巧就说了那是李小赖送的。
李小赖被抓到农协会时还百般狡赖,等周巧巧掂了那把水壶站到他面前时就浑身瘫软了下来,他承认了下毒的事以后就开始大骂:“周巧巧你个破货!恁老子的小命儿葬在你个破鞋手里了,早点儿弄死你个千人戳万人蹾的就好咧。”巧巧指点着小赖的眉髅盖儿说:“谁叫你个日屄货当贼还留下个记号儿?你王八蛋就安安生生地上路吧,欠恁祖宗的钱儿也不要了。”
工作组进一步地追查,意料之中的是李小赖终于供出了幕后的指使人是王炳中。
当王炳中也被抓到农协以后,赵老拐听说了,他先是在院子里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看看天,又看看地,又揪着自己的两只耳朵摇了几摇,在确信那的确不是一个梦后,呼呼生风地抡着拐棍儿大叫:“这老天爷,这老地奶奶!这龙王、老君、观世音!这到底是哪路神仙睁开了眼?——啊?说一声儿,留个名姓,也叫俺知道该谢哪个……”
赵老拐在家里手舞足蹈地喊叫了好一阵子,待终于感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惊喜,更需要有一个不差分毫的明证后,就哼着呜哩哇啦的小调儿,向工作队的办公地点赶了去。
他给工作队的同志还带去了一筐热腾腾的牛肉大葱包子,从窗户里递给王炳中一个,手舞足蹈地说:“叔吔,你倒也嘣儿精,这俩人不看井,仨人不作贼,你和李小赖勾勾搭搭,倒也差不多能捂住,不想人算不抵天算,半路上冒出个周巧巧,俩人变成仨人了,那就得露馅儿!啥也甭想了,后悔出屎来也没用!准备高高兴兴地往那边儿去吧——不过,叔叔上路之前俺可跟你说,死在周巧巧的窟窿儿里,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咳!不好听也没法儿,说不知道的人是他不敢说,说知道的人也不愿意说,长着眼的东西儿都清楚,大坡地的那个姓王的络腮胡,他天生就不是个东西儿!不过,你还是把那个包子吃了吧,里边儿准没人下信,俺可不像你,下恁狠的手!”
王炳中把那个包子掂到手里左看右看,说:“俺早就知道恁娘相中俺了,不想恁爹我命太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去给恁娘作伴儿,也是——俺就是想不起来啥时候儿还给恁娘睡过?咋就老是不操心儿,尿出来你这大个小子来!——还挺孝顺。”王炳中说着,忽然把那个包子从窗户里扔了出来:“俺有俩儿呢,哭爹也轮不上你个狗日的货!”
李小赖交待的事实多数经过了验证,买信石的时间、地点、人证和下信石的物证,一一形成了完整有效的证据链,唯有李小赖指证王炳中的材料令人大惑不解。
李小赖说,四月二十吃过晌午饭,根据事先定好的时间,俺来到了王炳中的家,进门后王炳中穿着厚厚的一身棉衣,外面还套着个翻毛大羊皮袄,桌子上放着个点亮的灯笼,怀里抱着一个茅罐。俺说王炳中你疯了?王炳中叫俺小点儿声说话,说先生给看了,他今年有难,当天是交运的日子,点上灯笼抱个茅罐是为了避邪。王炳中给俺安置好要办的事,先给了俺十块大洋的定钱,装在一个小黑布袋子里,俺还挨个儿地看了看,都是湖南省造的亮光光的龙洋。说好事成之后半月内再给十块现洋。出门的时候王炳中给了俺一把蒲扇,神秘兮兮地还叫俺盖住脸,说别叫西屋的廷妮儿看见了。
最后李小赖说:“俺想你搞啥鬼,盖住俺脸廷妮儿就看不见了?就悄悄儿往西屋瞅了一眼,廷妮儿正扒着窗户往外瞅呢。俺揣上那个小包儿就走了,心想半月以后剩下的钱要是不给,俺就去他家要去,不想没到半月就给逮住了。”
李小赖一边说,王炳中一边点头称是,待李小赖签字画押之后,王炳中站起身拍拍手要走,被两个民兵给摁了下来。王炳中哈哈大笑了一通,说:“李小赖你疯了,净说些疯话,四月二十俺穿一身棉,还再套个羊皮袄,怀里搂一个茅罐?——亏你也编得出来!再说你啥时候儿去过俺家!准是怕死给吓疯了。”
安区长和工作组的同志商量一会儿,就叫民兵押着李小赖和王炳中取物证和人证,到了小赖家找到了一个小黑包,黑包里倒有几块龙洋,却全是陕西省铸的。后来就到了王炳中家,廷妮儿却一口咬定她四月二十那天不在家,那天她领了两个孩子去小坡地村看戏去了,一起去的还有好几个证明人,天快黑时才回了家。廷妮儿还说她压根儿就没有在西屋住,见鬼也得等到她死了。李小赖早先倒也去过家一回,她一个人在家,想做那不是人的事,叫她扎了一剪子,那个疤这会儿怕也没长好,谁不信谁就看看。王家也没见过翻毛羊皮袄。
直到李小赖被拖往鬼沟子枪毙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到底王炳中高了他一手,除了西屋窗户上那个晃动的人影他没有看清之外,他说的句句是实话,连那湖南省造的龙洋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王炳中在一扭身的工夫儿就给掉了包,包括那个茅罐。
而如今他绝无半点假话的证词,却成了王炳中顺利脱逃的证据,王炳中精心设计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绳套子,他糊里糊涂地往里一钻,就叫人给勒死了,玉皇大帝和阎王爷都知道,但谁也不能跳出来为他说上几句话!黑压压的人群里就没有一个人想想?天底下有哪个规规矩矩的人能过成财主!你个杀人不见血的王炳中!
李小赖跪在土坑前的时候大声地叫骂着:“王炳中!俺日恁祖宗,恁老爹死了也不服你,王炳中……”
由于李小赖平时就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人,尽管少数人依据作案的动机,怀疑王炳中玩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但指责李小赖的声浪几乎淹没了一切。
王炳中暂时逃过了性命之忧,接下来的日子却让他一步步地滑落谷底。
这天,他刚刚起床正要洗脸,从门口涌进一群民兵,拉拉扯扯就把他拽到了院中,当有人要绑他的手时,王炳中连推带搡地大叫:“就恁几个?凭啥?俺倒背着胳膊儿尿尿——就是不服(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