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纸上的杏花断弦的琴(7)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15 11:12:17

当韩老等还在为那一顿等于全家一月口粮的酒菜,还在为那次的“大出脓大出血”而牵肠挂肚心痛不已的时候,赵老拐给送来了信儿——安排长同意了他和山花的婚事。两口子兴奋得几乎一个晚上合不上眼,周大中在家饱饱地吃了一顿加足了盐的菜,又塞了满嘴的冰糖,反复品咂了无数遍的香甜之后,仿佛终于领悟到了一个做人的真谛!

他抖抖地问老等:“哎!——俺说,你说啥叫能人?”

或许她认为,“流脓又出血”的那顿酒宴恰到好处又万分及时,从此之后,她的男人便会喜在眉头乐在心间了;而且她更坚信,从此以后,他的男人便不会再限制她放进自家锅里的油盐。

韩老等毫不犹豫地说:“敢流血流脓的人,那就叫能人!”——或许只有老天爷才能知道,韩老等如何竟能想起来这样的话?亦或许是因为,在大坡地一带,“脓”和“能”读音相同的缘故?

周大中咯咯地笑着,就像林先生在笑他的写错字或答错题的学生。笑够了之后,万分诡秘地把嘴凑到老等的耳边说:“哟哟哟!看是不是?这杏花儿跟草就不能一样!那桃花儿……也该——差不多……不过,再好的花儿,它蔫了,也就啥也不是。给你说,这能人,就是啥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的人!要不——咱俩,也当一回能人试试?……”

周大中说完,就把盖在韩老等身上的被子全掀了去,接着他就做了一件让韩老等惊慌失措又脸红心跳,却又令她回味无穷的事。她感到,他把她从未见过天日的肚肠都给翻了出来,小心翼翼又烈火澎湃地给洗了又洗、涮了又涮,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变得美妙又舒贴,澄明而鲜亮。

她想,抽了大烟之后或许就是那种感觉——抽了还想抽,忘都不能忘!

韩老等再一次感到,世界上再好的好人也比不上她的大中。只要他做,他给予她的,永远就是牛头垴上神仙一般的快活;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大中一个才能做、才会做;而且,全世界上只有她韩老等一个才配、才有资格享受!

就要给安排长订婚的时候,赵老拐来到大中家,山花拿着早来给扔到门口的那块花累缎不住地流泪。老拐问大中,山花抱着块啥宝贝红缎子值当一直哭?

大中说:“没啥,上边儿写了几个字儿,‘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老拐笑呵呵地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九环山的兔子的事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王维贵那个老东西都快挺腿了还给儿孙们扣石鸡子,他想把天底下的能耐都倒腾到他家去,人算不如天算,他家的坟脉早叫那个黑大个子给坏了——这些恁都不知道!还啥玉环山,也就是只野兔子!一天不抵一天的光景儿,还‘西顾’个啥,连自己也顾不住!”

山花听了赵老拐的话,哭笑不得地说:“听俺叔净说些啥话,啥家兔儿野兔儿的顾住顾不住,王宝钏住了十八年寒窑,人人传颂呢!”

老拐拿拐棍儿戳戳地,似乎有些着急:“唱戏编写的胡话也能信?雷月琴唱过王宝钏,弄了个啥?——疯了!”老拐忽然从山花手里拽来那块花累缎,看了一会儿又给丢了回去,一边撇着嘴,一边把脑袋来回晃荡得像拨浪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乍听这话,俺还以为侄女儿没脱豁裆裤儿呢,净弄些耍尿泥的小孩儿们思谋的事儿!——你总要有个七老八十的时候儿吧,你就能保证王家的那个兔羔子,能抱着你这块老草毗一直啃到死?你咋给雷月琴一个样儿——净办些疯事儿,说些疯话!”

韩老等忍不住也在一旁插话:“是吔,是吔!听清恁叔的话没?恁娘来咱家以前,就坐在房檐边上眊了恁爹两眼,还不是忽雷打闪的就过来了!”

在炕上坐着的山花不满意地将身子扭到了墙边,把早来给她的那块双子献寿的羊脂玉扔了过来:“这东西儿谁能耐谁安置人给人家送回去,俺没脸给人家送!”赵老拐拿起那块羊脂玉的长命锁看了又看,说:“叫叔叔送,他王家就是给放上几个大狗臭屁,叫叔叔替你嚼巴嚼巴吃了。”

赵老拐努力地按捺着狂喜不已的心,接过那块玉刚看了一眼,他的心就怦怦地跳着动了念想——按过去的价钱,那块玉最保守估计也能买上十亩好地。他忽然感到老天爷要将一笔横财从半空抛入到自己的怀里了!走出大门后,全身迅速充盈了一种难以名状的狂欢,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他真想找一个僻静之处蹦上几蹦,再扯开嗓子喊上句“时气来了不由人,风刮草帽扣鹌鹑。”

他忽然想起父亲领着他套兔子时吼的两嗓子,虽然他说不清父亲究竟唱的什么和为了什么而唱,但那高亢如流云、激越似波涛的调调儿,把满腔忧和喜的壮烈,得与失的感慨,予和求的交织,都细致入微地完成了一个完美而准确的宣泄。

赵老拐把表达的方式放在了拐棍儿上,支撑身体重量的那个东西向前挪动的每一瞬间,他抖抖索索的手都要在地上多敲上几下子,一边敲着,一边在心中构想好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又反反复复地掂量了好多遍,直到感觉万无一失心满意足后,就把王早来叫到了村东北角的蓄水池边上。

那天,赵老拐的心怦怦乱跳着,周详的计划似乎有些乱,想了又想的话,滚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吭哧了好几回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王早来铁青的脸色像夹带着雷雨的乌云,老拐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叫他猜了个八九分,他对老拐说:“有啥事儿快说,夹泡屎屙不出来不嫌憋得难受?俺爹和黄团长还在家等俺呢!”

赵老拐这才往早来跟前凑了凑,一本正经地说:“兄弟呀,恁老哥俺眼不大,可聚光,你信不信?周家那种人,张开嘴俺就能看见他的粪门,俺兄弟的模样儿,那可是大坡地的人头,太行山的脑盖!待见俺兄弟的闺女比西山的柿子还多,不值当在山花儿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绑得严严实实的绣花红荷包,在早来眼前晃了两下:“这东西儿,你也知道是啥,俺说别往回拿了,可人家山花儿死活也不稀罕!这退回来个啥东西儿,再好它还能算个啥东西儿!俺就知道,再好的东西儿它也不叫个东西儿了,早叫那个赖闺女给弄脏了!你见了以后准又生气,在俺包儿里装了几天,想了又想,她看不上人家的东西儿,嫌不好还不给人家送,还得叫俺给送,俺都嫌她那俩手脏;这不送,也不合适,就是再不高兴,你的东西儿还得给你。”

“就这事儿?”王早来看也没看,一把抓过来那个绣花红荷包就扔到了蓄水池里,扭头走的时候气哼哼地说:“给她捎句话儿,俺还真走运,原先还以为有只天鹅在俺身边儿呱呱地叫,后来一看不是,那是一个狗喜欢的东西儿,一块狗食子,除了傻子,没有哪个人愿意再去闻闻到底啥味儿,她就是能满身都插上花儿,能把恶鬼都给迷疯了,除了傻二小,还是不能招谁待见,都嫌她骨臭,皮贱,哎——肉酸!”

绣花的红荷包在水面上溅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泡,飘飘悠悠地翻了几个跟斗后,慢慢地就沉了下去。——没有谁知道,赵老拐在荷包里包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

赵老拐靠在围着蓄水池的半截石墙上,分毫不差地自天而降的快意就像淹没荷包的那泓清水,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谁说天上不能掉馅饼?哼!王家,不过是一头吃饱喝足横冲直撞的驴!哼!就是头驴,那也得看碰到了哪个,撞到俺手里,闪个空儿就能叫你翻跟头儿!哼!

王早来虽然只戴了一顶土黄色的军帽,但到底还是跟着黄团长走了。林先生这样评价:但凡不同常人,自有过人之处,就是赵家的那坨牛粪,不是谁想背就能背起来的。

①   人五:始义似应做“人物”,人之中的佼佼者。因物与五谐音,为了挖苦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就有了“人六”,口语中许多时候和人六连起来说。人五人六:多指那些本来不怎么样,自己认为很光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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