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人,三岁的孩子都悭吝无比,周家收割后的地,绝对不会留下一支秕穗儿给人捡了去。
其实,韩老等并不知道,周大中的节俭在周家并不算登峰造极,他也只是心痛一把盐,也只是想让少吃点儿,他的先人甚至想让家里的人不吃饭都能活!那人该是大中的曾祖父。
冬天天短,又没有太要紧的活,大中的曾祖父规定,家里十岁以上凡不做体力活的一干人等,每天未时一刻吃饭,而且是一日之中唯一的一顿饭,而且不能吃稠,定量的米熬上一锅稀粥,每顿还必须剩出一碗来,这碗粥就放在厨房。
到了晚上,因为肚子饿不容易入睡,也因为曾祖父读过一些书粗识几个字,每天睡觉前他都带头到厨房站到那碗稀粥前,参神拜佛一般行上一会儿注目礼,然后毕恭毕敬地念上一声“粒粒皆辛苦”,念完之后每人喝上一碗热水,最后大家都在他威严无比的目光里,回自己的屋子摸黑睡觉——既不需要做活,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灯里的油他都不让多耗。
家里的女人们大多不识字,也许都不知道“粒粒皆辛苦”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许因为太饿,肚皮的要求太强烈,无法顾及到“粒粒”和“辛苦”的事,所以都对老太爷有意见,背地里提起来时,都把他唤作“粒粒”或“辛苦”。
一日老太爷不在家,几个女人饿得受不了,偷偷商量一下开始拌疙瘩汤喝,正在吸溜吸溜地喝,突然听到了大门外老太爷的脚步声,这个惊呼一声:“坏了!坏了!‘粒粒’回来了!”那个惊叫一声:“了不得!了不得!叫‘辛苦’看见了,家里又得大闹一回东京!”收拾又来不及,咋办?有个脑瓜活络些的机灵媳妇儿,抓了一把黄豆就给撒到了大门内的过道里。“粒粒”没看脚下,一脚踩上去,刚踏进门槛就摔了一个跟头,低头一看是黄豆,不胜惊惧地喝叫了几声后,一边一粒一粒地捡拾“粒粒“,一边一声一声地阐述“辛苦”,等他捡拾完也阐述完了,里边也收拾好了。
雷月琴疯了以后,王炳中有好些日子不出门,能叫满仓做的活自己也绝不再动手,廷妮儿除了照顾两个孩子之外,还忙着家里的所有活计,会来虽能歪歪扭扭地自己跑着玩耍,但小孩子跑起来不论高低也不管深浅,不能长时间离人,丑妮刚学会走路不久,正在最累人的时候,廷妮儿也是三十出头的人,即使从小吃惯了苦,一天到头也有点儿支撑不住,月琴疯疯癫癫的,有时在家有时睡在外头。
一日王炳中自己灌了半坛闷酒后,看见廷妮儿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姐姐吔,今儿你认俺当你兄弟吧,俺爹在的时候儿,就把你当闺女看,俺连个说话儿的亲人也没有了,你哪儿也别去,只要俺不死,这个家你就当成你自己家吧!”廷妮儿抱了一个拉了一个,放下会来后一手抱着丑妮一手搂着炳中的头说:“傻兄弟,吓着孩子咧,姐姐哪儿也不去,这儿早就是姐姐的家了。”
山花和安排长的事传开之后,早来就躺倒不动了,王炳中虽然嘴上说着“茄把子吊不死人”,但早来的郁郁寡欢,使他又想起了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的牛秋红,那个最爱拿手摸他后脑勺儿的女人,她离开以后,王家的那场大戏,仿佛从此便慢慢地拉上了谢幕的布幔,锣不再响,鼓不再敲,在此处热热闹闹聚拢着的人,转瞬之间就四处迸散了——她为王家竭尽全力撑起来的那片天,从此,便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了。
有一天,一支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的解放军队伍从西边开来,队伍在大坡地经过短暂的休整后,又一队队地向东开去,后边又一队队地涌来。当年王维贵送粮食的那位黄连长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升为团长,路过大坡地的时候在村里住了几天,还专门到王炳中家看了看。
黄团长一路走一路接收新兵,大坡地就有十多个人挂着红花加入了黄团长的队伍。王早来在队伍中间跑了两天后对王炳中说:“俺要当解放军。”斩钉截铁的口气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炳中真的有点儿晕了头,正像王维贵所说,他不知道究竟哪片云彩能下出雨来,他忐忑不安地在林先生家坐了半夜。王炳中说:“那边儿可都是美国武器呢。”“大清国没有武器?翻个跟斗儿就不见了。天子不仁,不保四海。仁则荣,不仁则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林先生底气十足言辞凿凿。
“万事都在变嘛,再说古代和现在并不都一个样儿。”王炳中似乎想听林先生的进一步解释。林先生问:“满仓赶的那挂大车,为啥劈柴烧了?”炳中说:“快散架了,不能使了。”“那不能再修修?多用俩好钉子?”王炳中说了声知道了之后,就走了。
王炳中回来后就开始为早来准备,不想早来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叫黄团长犯了难,村农协主任盖大全不同意把早来送入到人民的队伍中去,并把满街乱跑的月琴指了给黄团长看,说那就是剥削阶级的罪证!
王炳中找到了黄团长,一腔激愤地说:“大灾荒时俺献粮救灾,打日本的时候俺也无偿支援,最起码也该算个开明绅士吧,就是不能马上穿上军装,你也得把早来给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