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魁唱完后,月琴唱了段儿《金殿铡子》;叫声爹爹近前站,孩儿死无人行孝在堂前,爹爹你两鬓如霜年高迈,母亲病痛身体凄惨,替孩子分担母亲来照看,你二老相依为命苦度晚年,生离死别话难尽,想娘亲盼儿归两眼望穿,娘呀娘,儿临死咱母子难见一面……
两个人唱得真动了感情,月琴唱着唱着就眼泪汪汪了,敲鼓板的师傅和琴师也被带到了戏里,一边拉着敲打着,一边哭了起来,赵老拐的妻子张红梅说:“闺女呦!你这个唱法儿,要人命吔……”还未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
天要黑的时候月琴回到了家,丑妮见她回来,欢欢喜喜地扑到了怀里,月琴解开怀,孩子并没有要吃奶的样子,廷妮儿说:“孩子给喂饱了!”月琴把孩子抱在怀里,眼里不住地落泪。王炳中晕晕乎乎地回来后,说:“这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今儿咱再从说。”月琴放下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又来到了牛秋红原来住的院子里,走到七叶树下的时候,王炳中猛一回身将月琴踢了一个跟头,找了一条绳子就将她吊到了树上。
月琴后晌在北圪台儿唱的时候,他正在酒楼里喝酒,压抑了半晌的怒火和了一肚子的酒精,早把他烧烤得焦躁难耐,他找了一根拴驴的缰绳,折了两下后就在月琴的身上抽打起来,打了一会儿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俺看你这贱屁股还浪不浪,叫你还‘中有太古声’,这小嘴儿不硬了吧,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儿?小嘴儿平时不是嘣巧?你也说说到底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似乎有些受不住的月琴“哎——哟”叫了一声说:“王炳中,你再下手狠点儿,反正也不想活了,再叫一声是大闺女养的。”
半夜以后,廷妮儿才叫满仓踹开了门,把月琴从树上卸下来后,她已手脚冰凉不能说话,王炳中在北房的床上睡得正沉。
直到第二天中午,月琴才慢慢地睁开眼,睁眼后就大叫了一声:“王炳中,钻到裤裆掰开恁娘屄看看,闺女到底是谁的种!”说完后竟两只眼睛圆睁着,呆呆地看着房顶不说话了。到了后半晌,忽然坐了起来,四下瞅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那个“太古声”,还没有等王炳中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永远成了一个谜——雷月琴疯了。
令周大中没有想到的是,赵老拐在众目睽睽的大庭广众之下,曲里拐弯地给上演了一出捉放曹!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去大街转的那一圈,不然就不会碰见赵老拐,即使碰见赵老拐,他也不应该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即使说了,他也该向赵老拐问清楚办这事的法子。
周家几辈子的人做事,向来都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万事知根知底讲究分寸,所作所为永远像那钟表上的针——再激越的蹦跳也不会跨出表盘半步。赵老拐做起事来,就像大山里窜出的一条饿急眼的狼,只要遇见能吃到嘴里的肉,不讲规矩、不求技巧也没有章法——咬喉咙、抓肚皮、撕大腿、啃屁股……斗不过也要把对手弄个血淋淋;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又变作了黄鼠狼,在生命垂危的刹那,会放出一个积蓄良久且奇臭无比的大臭屁,在对手被熏得晕头转向之时,欢天喜地地遁逃而去。
周大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赵老拐和那只放了臭屁的黄鼠狼一样欢天喜地地走了,周家规规矩矩的小四合院里的人,恐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光光年年地去石碾街走一趟了。
山花跺着脚流着泪问他:“你是不是俺爹?不想叫俺活,拿根绳子早早儿勒死算了!”一向温顺如羊的韩老等,也连连拍打着巴掌叹气。
由于头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起,周大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赵老拐就敲开了门。大中一家子没有好气,见了老拐全都撅着嘴不说话,老拐仍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真是拐子屁股——斜门儿了吔,谁欠咱钱儿没给咋的?也不说给弄壶儿烧酒喝喝?”
周大中龇牙咧嘴地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抱着别人的孩子往井里填不心疼!那事儿咋能恁的作弄?大年五更屙了一炕!屙了一炕!”
赵老拐掀开笼屉掰下半块窝头,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屙啥一炕,本事不大,嘴倒挺快!背个磨扇不知道沉,扛个鸡毛儿也不觉得轻。小鸡儿还没长出翅膀尖儿就想吃鸡蛋,屙屎也得给腾个空儿!”
大中和老等听了老拐一阵抢白,不知是喜还是忧,一脸迷茫地看着老拐不说话。老拐把半个窝头吃下去后,又嘴对着勺子喝了两勺米汤,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后,说:“傻了吧?给俺说说,安排长夜隔儿黑夜啥情形儿,翻脸了没有?”
大中想了想说:“脸倒没翻,还安慰了山花儿一会子,高高兴兴送山花儿回来的,最后还叫山花儿今儿早点儿训练去。”
赵老拐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这事儿成是成了,不过安排长有点儿急,他想拿手去抓火炉子里头的花生豆儿吃呢!”
大中两口子很是着急,问究竟啥意思,老拐鼻子里哼哼着,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说:“才刚刚儿还想跷跷蹊蹊地给俺话头儿听呢,嘿!——恁家娘儿们,连个窝头儿也蒸不好!不好吃,不好吃!哎!——俺给恁俩人说,这安排长是解放军的人,这解放军可不是国民党的兵,严格着呢,夜隔儿黑夜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出去了,真叫上头儿知道了,不把他姓安的一撸到底才怪!”
当日上午,周大中就找到了部队领导,说安排长和闺女两厢情愿要求结婚,看手续咋办,部队的领导说安排长正在办理转业的手续,以后的事可以和地方政府联系。周大中又找到了区公所,所里一位姓苏的区长接待了他,说谁的事最好叫谁自己办。
大中一路往回走一边想,这事倒是张扬了出去,安排长是没啥事了,万一他反悔岂不坏了闺女的名声!
回到家后就叫老等去把老拐找了来,大中说了一下见到的人和答复的话,最后惴惴不安地说老拐:“这一碗水算是全泼出去了,万一人家不答应,弄个鸡飞蛋打,可不是闹着耍的事儿吔。”
赵老拐想也没想,说:“吓死他!要是敢给翻跟斗儿,叫山花儿肚里塞个棉花包,俺领着告他去!”看到大中夫妻一脸窘窘的样子,老拐又说:“谁敢解开咱裤腰带儿摸摸?就这的吧,以后的事儿俺全包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去弄俩好菜儿,今儿叫俺先把这喜酒儿喝了,办喜事儿的时候儿人太多,吃不好也喝不好。”
韩老等喜喜欢欢地到街上买了半个猪肺,打了一斤散酒,老拐嚷嚷着:“这好的事儿,也舍不得流点脓出点血?还没过河就想拆桥?嗯?人嘴两张皮,说东是东说西是西。俺还能把它给说回来。——嗯?要不试试?”
大中把韩老等叫到门外,掰着她的手指头一样样地安置好,老等才战战兢兢地按着记在手指头上的东西,一两不多一样不少地买了回来。
大中陪着老拐边吃边喝,韩老等一直如鲠在喉似地不舒服——这一顿饭钱,足够她全家吃上一个月!多少年来,周家无与伦比的勤俭节约,早令她习以为常并透入到骨髓里了。
从她来到周家的第一天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谁,吃完饭的饭碗里绝不允许留下一个米粒,泔水桶里也绝不能看见一个油滴。开始时她很不习惯周家那淡而无味的饭菜,即使咸菜水里熬出的盐巴,也绝不允许多放丁点儿。
后来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才让她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只有那些少放了盐的菜才会吃得更少。那时候她已生了山花,她娘家的嫂子领了两个孩子来赶庙会,她香生生地熬的一大锅烩菜,几乎给吃了个精光,嫂嫂走后,大中蹦着跳着,大骂她是个败家的女人,她稍微辩解几句,差点儿叫周大中再一次给赶回娘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