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青春么?我何以能再来谈论青春?
“花事匆匆,梦影迢迢,……纵有千金,千金难买年少。”连弘一法师李叔同到了晚年都这样悲凉。
在自然季候,冬天去了,春天还会再来,可以形成永恒的循环。季节的轮子在不同颜色的草地上滚动着。比如,我们看湖边那片水杉林的叶子由绿转为红,转为褐,变成黄色,再就是落尽,然而,苍翠的绿色还会在来年的春天回来。在人生,则难矣。青春去了,就不会回来了,返老还童只在神话传说里。
以我的薄暮,与你谈论青春,就好像不是仙人却要舒展衣袖飞舞作雨,未免可笑。莫不是,一个人到了行荒远僻陋之地,还要再作骑龙弄凤之思?
但春光似的人生仍在世上行走,那一季的欢声笑语还时不时的在耳畔回荡,那道绚烂活泼的风景线也令我眼馋,我不自量力如此,竟然变得不安分起来。十几年前,我曾写过一章散文诗,收入由阿红先生主编的《人生音响》的集子。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日子在一天天沉重地逝去。
我总觉得自己在变老,虽然我的头发远未飘雪。
我常疑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也在变老,虽然他们远未驼态龙钟。
那么,让我钟情的,就是洋溢着青春,眸子里滚动着希望的光泽,浑身透发出俏丽、活泼,充满诗韵的少女。……像翠苗节节拔高,像花蕾含苞欲放,像节日焰火五彩缤纷。少女拥有纯真的情愫,烂漫的追求,蓬勃的奇思幻想……她们的冰晶玉洁,娇羞动容,她们的热情欢快,我行我素,是春天的写意画,荡漾在百灵鸟的歌喉里。
世界充满少女,就不会衰老,不会有那么多的陷阱。
世界充满少女,就不会臃肿,不会蹒跚如大腹便便的笨鹅。
世界充满少女,就会有更多的生气和灵性,就会有更多的创造和乐融!(笔者:《让世界充满少女》)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品尝过真正的青春,那种怀旧的纠结还在。呵,年轻的你,正值青春年少,或者说,一如春水的平阔,你拥有碧波万顷,这叶小舟正在其上荡漾,日光里,星光下,但愿你能犁开层层浪花,划出你自己的航道。人生,对你还只是开端。
回想起来,我的所谓青春只是单纯、无知和浅薄的一张素笺。“文革”岁月,我们这一代人就像跳进了红色大染缸,完全被“红海洋”所浸染。我们浑身躁热,不可耐。整个世界在喧嚣,参加大串联,加入红卫兵组织,写大字报。那时候,真像着魔,中了邪,十八头老牛也拽不回来。
现在过一遍电影,青春对于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玩味的,那叫做被狂想的飞船,载到了九霄云外,无知使我们变得轻信、偏执、狂热和荒诞。曾经有部电影叫《恶梦醒来是早晨》,而我们醒来,哪里还有什么早晨,豆蔻年华已经没有了,就像被五彩幻日吞食了。
那段傻呼呼的时日不很长,到后来,军宣队进驻学校,复课闹革命,动员上山下乡。我们被喝令站队,立正、稍息、向右看齐、解散,红卫兵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终于明白,到了对我们收骨头的时候了,我们成了社会的累赘。是轮到我们老老实实听话了。
狂风暴雨过去后,天色很灰,我们这帮学生犹如呆呆的站在斑马线里,动弹不得,不能乱说乱动,前面亮起了红灯。然后,我们就要发配到农村、边疆。
青春对我来说,乏善可陈,是擦肩而过。逝者如水,如今倘若还刻舟求剑,呼唤着“青春,回来吧”,有如猴子捞月亮。这种神伤,难以排遣。何日君再来,不会再来了。可我多么奢望啊,在我的体内,还有一股股潮水,莫名的像月亮一样柔柔的情愫在涌动。我还念着青春远逝的背影,想牵它的手,怪怪的。如今的青年,一定会笑话现在的我们,但是如果你们也曾经历过我们的岁月,你们就会理解了,因为不曾拥有现时年轻人的青春。
历史的火车把我们这一代青年用力的从城市甩出去了,把我们甩到僻乡穷壤,甩到灯火阑珊的地方。我们未曾拥有青春。那时候,青春是一个异数,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我们没有资格享有。我们最可烂漫的韶华被社会击得粉碎了。
青春,闪闪发光的字眼,充满诗意,每个人梦寐以求,我忍不住还是要吟咏它。犹如林中鸟儿沐浴着晨曦,那歌唱清亮,畅意,令人想到山涧溪流水面上的光斑,想到绿色草坪上尽情开屏的孔雀,够让人迷眩了。一个人哪怕有片刻的体验,也会感到一阵如涟漪般扩展的幸福。
最珍贵的东西,往往不能久长。诚如纪德所说:“青春——人只能一段时间拥有,其余时间便成追忆。”以我而言,更是十分短暂,当我意识到青春,青春的倩影已悄然逝去。我似乎还没有真正体味过它的滋味。如今,我站在黄昏的山冈上,落日余晖,林木苍郁,暮霭沉沉,回望蜿蜒曲折的来路,抬头看天空,青春如黄鹤,早已乘着悠悠白云,看不见踪影。
可这两个字眼在今天,对我来说,依然灼灼,令我砰然心动,我的情志还会像木棉一样燃烧。
不怕人笑,现在我还会和你们一样,打开电视,看《一起去看流星雨》那类的青春偶像剧。不管今天的男女同学在校园里有多少纷争,打闹也好,吃醋也好,恶作剧也好,青春的好当然还是要想想的。寻找那种感觉,它的明媚,尤其是少女少男在一起,像小鸟一样唧唧喳喳,谈笑风生,那种步履的轻快,那种幸福的笑脸,那种潇洒的神情;我还会浮想起晴空扶摇直上的风筝,上面各各画有弹眼落睛的龙、孔雀、猫头鹰、蝴蝶、蜻蜓、金鱼等;我如同回味,在四川黄龙景区里看到的那些五彩池,像明镜、玉盘、翡翠、彩碟……青春,投入的是光束,撩拨的是情怀。哪个青年都会憧憬,有一天,在自己的面前,倏然出现一条宽广的阳光灿烂的跑道,可以奔跑,可以冲刺。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像早晨的曙色,像花样年华,像黄金季节。
少年人在梦境里编织它,青年人在霞光中陶醉于它,中年人啜饮着午时茶回味它,老年人在夕阳下羡慕它。
青春在想象中,犹如明快、欢跃的旋律,犹如阳光下带露鲜花的明艳,犹如万物欣欣向荣,风和日丽的春天。青春让我联想到从敦煌壁画中看到的腰肢柔细,绰约多姿,有着飘逸的衣裙、舞动的彩带而凌空翱翔的飞天。在天花旋转,云气飘流中,身轻如燕,逆风飞翔,遨游太空,多么的优美自如,动感强烈,富有生气!
但这是神话中的形象,正如诗人所说,所有的骄傲只能在画里飞。那是自由快乐的天神的象征,离我们尘世上的凡人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还是回到现实,看看我们周围的年轻人,比较实际。比如,在剧场里看舞台上俊男靓女的脸庞,那飞扬的神采,漂亮的服饰,载歌载舞,就足以令我们心怡神荡。类似的感觉,我还从吴冠中的画中得到过,那河海的百舸争流,那初春的枝条,那水的绫波,那飘香的腊梅和金桂,那漫山遍野草木带来的错综纷繁而又洋洋洒洒的线条,啊,活生生的,有彩色光环氤氲,随我们的视线交错晃动,充满着活力的洋溢……只愿再给我一次机会,有这样充沛的精力,有这样的舒放,我就如神仙飘飘然了。
正因为我未曾好好体验,如今格外向往,明知道,我只有祭奠的份,它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我对它如此的钟情,也许停留在外壳的想象,未必是对它深刻内涵和现实困境的把握吧。我还是要再想一想,以冷静而又理性的态度去度量。一颗种籽在外部的作用下也会发生裂变,何况青春,未必面面光彩熠熠,青春也要应对客观环境的冲击,在它的内部,决不是一潭清水、静水,没有波澜,而也会滋生出种种矛盾、痛楚和怅惘的旋涡的吧。你说呢?
何谓怅惘?汉代王逸注《楚辞·九辩》曰:“中情怅惘,意不得也。”也就是说,中心情意,无法实现,所产生的一种哀伤的情感状态。在我看来,迷惘比怅惘尤甚一层,那是万户萧索,漫漫雪野或大漠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扑朔迷离,近乎一种冬天里的,或者面对悬崖峭壁的冰冷的迷失。
个人所遇时代不同,产生的迷惘也各有不同。但是不同情况下产生的迷惘,在本质是一样的。你一旦遭遇了这样的体验,眼睛犹如蒙上一层白翳,遮蔽视野。你泪眼渐花,变得迷离,不知道是进是退,脚往哪里挪,路在何方。
我何曾没有这样的体验?我是过来人。常常身不由己,在人生路上,仿佛身后总有一双强有力的命运的手掌推搡你,而你无力反抗,就这样多少次迷失在路口,四顾茫茫,不知所措。原地不动难以做到,柔弱的你,最终还要被一种身后的力量推着走,只是这两条腿仿佛不属于自己,并不情愿,可还要一步一步艰难地抬起来。至于走向何方,天知道。
难怪屠格涅夫笔下有一章题为《老妇人》的散文诗,他还有相似意境的《命运,力量,自由》,所描绘的图景都让人心悸:身材修长、瘦骨嶙峋、铁板面孔的老妇人,用枯槁的棍子样的手臂推搡着她前面的另一个妇人,那是个瞎子,却也在同样使劲地推搡着一个小姑娘,这位女孩眼睛能看见,她转身举起两只纤细、漂亮的手,示意拒绝,生气勃勃的脸上是烦躁和倔强的神情,无异在表示坚决反对。她是想抵抗,然而到了最后,连自己也莫名其妙,还是不得不乖乖顺从……如此命运的连环套,盲目的,不可知的,一代又一代深陷其中。我们拔得出来吗?年轻人呵,因为外部的力量太强大,因为你的名字是弱者。
多么残酷!多么可怕!最后归结为两个字:“宿命”。命运的归宿,似乎预先就为你设计好了,你只是在钻套。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因为你孱弱。在社会、人群的丛林,弱肉强食就是铁的法则。只要你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你就谈不上有个人意志,不但要屈服于上苍,而且还要屈服于别人,其中甚至还包括和你最亲近的人,你的家人。他们会对你说,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服从了吧,别跟命运较劲吧,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渺小的个人,面对森严壁垒的环境,无所不在的挤压,就像卡夫卡笔下醒来时变成的甲壳虫,随时会被碾得粉碎,所以它的眼睛总是布满惶恐、悲哀的神色。
“人生识字忧患始。”从前学生在私塾,做不好功课,回答不出问题,要挨戒尺。现在一般不会了,但分数仍然是悬在学生头上的达摩克里斯剑,分数仍然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细想起来,人的迷惘在上学时就开始烟雨般浮动了,当学业如同大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守着课本,望着窗外,天很暗淡,云在上空孤独而缓慢地飘,你感觉童年的欢乐不再,然后愤愤不平,恨恨切齿,又泪流满面。难道我这么小,就要做苦行僧,泡在无边的题海里泅渡,一个又一个浪头迎面打来,被咽,被呛,哪里是岸边?你真想迷糊过去,或者一醉方休,最好永远别再醒来,彻底摆脱书本的包围和重压。
可今天我回想起自己,称得上真正深度的迷惘,是告别校园,走上社会。面对如坠深渊,面对周而复始、单调枯燥的生活,面对突如其来的残酷和惊吓,面对坛坛罐罐复杂纷纭的人事关系。你眼睁睁,不知所措,跟着随大流;看着乌云密布,只觉得前途渺茫;听着雨打芭蕉,时间“滴答滴答”的过去,忧心而无奈。孩提时,对青春曾有过的缤纷绚烂的幻想,全被现实的巴掌掴过,无情地粉碎了。
青春,要看你处在一个什么时代。在黑云压城,环境对人造成严重压抑的时候,你无法突围,没有发自心底的快乐,没有阳光瀑布般的洗礼,没有气流对五彩缤纷的气球的托浮,没有“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施展,你难以有真正的青春,或者说青春只能是压箱底的奢侈品。
岁月给我留下的是苦涩的记忆,我的青春被无情掠走。赶上“文革”、上山下乡,冰雹如雨,劈头盖脸,不容犹豫,彩色的梦旋即覆灭,理想成为泡沫。我们遭遇荒谬,被驱赶到边陲,美其名曰“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修理地球”,实际上是减轻国家负担,还要找到一条理由。原来知青也是有“原罪”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天哪,一下就挂上了钩。况且,建国十七年的教育是所谓修正主义教育,这就足够了,连同我们这些乳气未脱的初中生,“一网打尽”。
那时流行的成语是“脱胎换骨”!比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脱裤子”一说好一点。但我们仍然过早体味到了什么是耻感,在有号召力的社会面前,只好耷拉下脑袋,没有什么可申辩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总得承认吧?你与劳动人民有距离。却不知道,这是一种借口,是当政者的“金蝉脱壳”计,实在因为“文革”要收了,加之于城市无法容纳我们,就业难以安排,把我们迁徙到农村,是一条最好的出路。当然,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谁都得改造世界观,天经地义,我们能例外吗?准备行装吧,只有背井离乡,万里之外去漂泊。北大荒,在今天令人想到“发配”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字,比如昔日被打成的“右派”们,曾经在那里经受政治、风雪的鞭挞和折磨。轮到我们了,当年冲冲杀杀的“红卫兵”。那时,我们是工具,现在那个使命完成了,走吧。滑稽的是,最初的我,对命运如巉岩似的冷峻,却毫无察觉,只有响应的份。
曾在小学里读过《冰凌花》一书,北大荒在我的脑海里很诱人,书上的介绍,使我仿佛看到烟波浩淼,水天相接的兴凯湖;白浪滔天,盛产大马哈鱼的乌苏里江;让玫瑰色霞光涂上一层胭脂,静悄悄的桦树林;盛开着红色鞑子香、雪白的野百合、娇黄的金针菜、火红的野蔷薇,采不完的蘑菇、松子、木耳、猴头的完达山;像远航的舰队,在金黄色的麦浪里缓缓行驶的收割机……在课本上也读过十万转业官兵战斗在北大荒的事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有趣传说……因而把那里想象得很浪漫,何况我们同样要去战天斗地,老人家说其乐无穷,我居然还沉浸于英雄主义的豪情里。当学校用大红纸公布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名单,我的名字排在最前面,授我为领队的时候,我还踌躇满志。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火车启动,向亲人告别,车厢里一片嚎啕大哭。唯有我,像大人一样走过去挨个劝慰。有的男同学叼上了烟,我劝他们别学抽烟。
我一点也不难过,就好像是学校安排的一趟春游,或者短暂的下乡劳动。在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逝的风光,还觉着新鲜。火车过了南京,我掏出了笔,在方寸小桌上,摊上纸,抖豁着写了一首小诗:
小鸟的翅膀飞呵,没有我们的列车驶得快,
水鸭的叫喊声呵,没有我们的车轮转动声美。
高山峻岭挡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
连滔滔的长江呵,也在为我们放声喝彩!
其实,没有志向的靶心,没有切实的行动动机,所有的热情都像空中楼阁,是空泛的。又犹如在钢丝上跳舞,岌岌可危,随时可能从上面跌落。文学作品中的诗意描写毕竟罩着面纱,是想象中的海市蜃楼,经过夸张和渲染,从云端诱惑着你,待你掀起她的盖头来,和赤裸裸的现实接触,就把你扔了,你很快发现,是两回事。面对真实,愿望与真实的反差,给了你青天霹雳。这个世界,给你的人生之路设下一道道卡。
记得火车走了三天四夜,在那个夜半,抵达北大荒一个小站,只听见稀稀落落的锣鼓声。下了火车伸手不见五指,摸索着来到团部大楼。简短的欢迎大会后,困乏得像要瞌睡的猫,直打哈欠。没有地方休息,只好东遛遛西走走。在黑咕隆咚中,我冷不丁踩进路沟,摔了几跤,惊出一身冷汗,有次差点来了个仰八叉。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和十几位同学中了头彩,偏偏被分配到离团部一百多里远的新建开荒点!这是我万没想到的。卡车载着我们,伴着冷风飕飕,绕着山边的公路驶进山沟。一个多小时后,前面无法过,不得已,只能下车,背起行李步行。一路上有水塘,烂泥翻卷,踩上去就像糨糊,粘滋滋。抬头看两旁,连绵起伏的高山如巨大的天然屏障,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大片枯黄的荒草甸子上,堆着灰扑扑的塔头墩,路边长着灌木丛林、荒嵩野草,间有一洼一洼水泡子,时有黑乌鸦在空中呱呱掠过,已是不祥。是恍如与世隔绝呀,恍如来到了远古蛮荒之地,现实通向梦想的彩桥一下崩塌了。想到远离上海,远离父母,再也不能跳出这山沟,要一辈子扎根在这里,没有了任何的前途,悲从中来,如兜头一盆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