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又参加了一次农民协会后,一种不祥的阴云就一直笼罩在心头。那一张张活力四射的面孔,似乎都暗藏着一股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盖大全似乎有着一副打不断的骨头,自能拄起拐棍儿爬下炕的时候起,就又开始满街转悠起来。
北圪台儿上仍是一副皮包骨的人们,仿佛一夜之间都翻了身,扬眉吐气的感觉,犹如头顶的阳光一般灿烂,革命的样子究竟是红是白、是圆是方,连林先生这样有文化的人也不甚了然,但却成了一个个庄稼主儿眉飞色舞地每谈必及的荣光话题。最糟糕的是,王炳中的二太太雷月琴,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生机盎然和神采奕奕,大步跑小步颠,摁都摁不住地汇入到那个扛红旗的热流中去了。
那股热流的头头是一名解放军的官,大家都叫他安排长。安排长右手只剩下了四指和小指,整日骑着大马,挎着盒子炮,盒子炮的屁股上还挂了一尺多长的红绸布,红光耀眼如一股燃烧的火苗,一身灰黄的粗布军装,屁股后面常跟着两个扛了长枪的士兵。
王炳中坐在院子里已死去半边的七叶树下,静静地梳理着纷乱的心旌。苗香香死去留下一个没奶吃的会来,他王炳中少了一个娇丽可人的媳妇儿;牛秋红的去世则如同打断了他的脊梁。
牛秋红,那个精明贤慧、内敛世故的女人,正如他头顶的七叶树,曾无怨无悔地为他撑起一片荫凉,他也曾抱怨牛秋红就是那撞钟的和尚,准时而执著,勤勉而无怨。如今,那撞钟的和尚去了,他才真正地感到,那不可或缺的钟声,真如他吸入鼻孔的空气,有她的时候不会让谁有多舒服,没有她的时候不管是谁都不好受。原来的那个家,小到该吃的饭,该穿的衣,该煮食的茶,该拉磨的驴……大到该种的田地,该收的租息,该更换的屋瓦,该走动的亲戚……对牛秋红来说,永远和她手中的算盘珠子一样,永远只能在她的框子里啪啪啦啦地脆响,井然有序而不乱丝纹。现在算盘子散了架,农协会减来减去的忙乱,就像给他端来一锅半生不熟的浆糊,而且他发现,锅里的浆糊变得越来越少,他真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连粘在锅底锅边上的残渣也给抠了去——甚至还包括了那口锅。
王维贵在世时经常数落他不知道“锅儿乃铁聚”,等他终于明白了“铁聚的锅”之后,一切就全陷入到一片混乱之中了。牛秋红在世时曾笑嘻嘻地摸着他的后脑勺儿说:“穿着皮袄儿不知道热,脱了皮袄就知道冷了”,他当时除了厌恶那只不知深浅的玉手外,白纸一片的空荡思维竟不如村南的光棍儿屁三!
多数人说“有钱难买黎明觉”,因为黎明的困倦最是袭人,所以,黎明即起自古也便成为了对一个人勤快懒惰的首要考量,屁三却说有钱难买黎明“叫”,他的终生遗憾,就是缺少一个黎明叫骂着催男人起床的唠叨女人。
而立之年过后的王炳中终于明白,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原来是和人的需求紧密相连的;尽善尽美的教诲,须经过穿心透骨的苦痛锤炼之后,也才能茅塞顿开的。就像别人说的“觉”和屁三说的“叫”一样,不同的需求,就会产生不相同的合情又合理的解释,再尽善尽美的道理,也要看针对的是有哪一类需求的人。
他想起了牛秋红那只曾经令他百倍生厌的手,如今连人一起,静静地在龟脊梁下的马鞍地“独占鳌头”了,一种透心彻骨的疼痛便在全身弥漫开来,抽抽噎噎竟化作一片泪水滂沱!
春节过后,王炳中一直处于极大的羞愧和耻辱之中。安排长顺利地减掉了各家的地租和利息之后,和一群多收了粮食的百姓拉拉扯扯,欢天喜地地成立了“大坡地丝弦剧团”,武老栓的儿子武小魁当了剧团的团长。
原来王炳中还颇爱听戏,高兴的时候自己也哼唱几句,自从月琴加入了丝弦剧团,他听到丝弦的锣鼓就像吞下去长虫(即蛇)蛤蟆一般难以忍受。家里家外月琴一刻不停地背台词念戏文,哼唱起那些烂戏来,一副快乐无比幸福满怀的模样,好似做了神仙一般快活。尤其是拍演的《白毛女》,月琴扮喜儿,小魁扮大春,两个人并头鸳鸯比翼双飞的一副眉眼,王炳中真想拿了锄头,像砸日本军官一样,将武小魁砸到台下去。他几次大发雷霆,不让月琴再唱。
安排长就像长着千里眼,王炳中刚和月琴发完脾气,一群短枪并长枪就来到家里给他做工作。安排长说:“你哟——封建社会那一套,思想得尽快改造改造!”他也只说了那么一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些人,就你争我抢叽叽喳喳地给王炳中上了半天政治课。
不仅如此,第二天,剧团的那些男男女女,竟然都到王家花园里排练去了,一群无羞无臊的男男女女,明明白白地拉手蹭屁股,喝稀饭一样地脸不变色心不跳。廷妮儿在一边抱了会来偷偷地看了一会儿,说:“这假两口儿扮出来比真两口儿还亲哩!”王炳中白送了一布袋米后,把剧团给撵走了。
说来也巧,月琴正月进入了剧团,三月就开始呕吐,谷苗儿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就大腹便便了。王炳中一万个不放心,寻个时机就问:“也怪了——嗯?自从你开了唱,这籽儿也饱了,墒也好了?”月琴羞红了一张脸说:“好意思说,你又不是吃斋念经的和尚!”“该不会自家的窑烧了别人的砖坯吧!”王炳中穷追不舍。月琴似乎有些恼:“你问老天爷去!”“万一弄个高粱禾子一道苗的东西儿,不好分清可咋办?”高粱和禾子是当地再寻常不过的两种农作物,这两种作物在苗前期的长相极其相似,即使有经验的庄稼主儿,也是很难区分的。王炳中的意思很明确:不用说人,就是庄稼,就是真的不是一个种群,分不清的时候也多得是!
月琴终于有些不耐烦,一字一顿地说:“你还真不缺心眼儿,嗯?——不过也好说,等慢慢儿生下来,你就慢慢儿养,等他一天天儿长大后,你就认清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了。”说完就又哼哼着去了剧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