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后谷场的时候,林满仓的心头才渐渐地清楚而明亮了起来,鼻子酸酸的有点儿想哭。
细细地想来,他就像一座嘀嘀嗒嗒的钟,伴随着王家的日日夜夜,在不经意的年年岁岁里,他为王家抡圆了的镢头和攥紧了的锄钩,除了王维贵,王家向来没有谁能斜过半只眼,扫一下他麻木无知的满手膙茧,他的存在对于王家的每一个人来说,那就是一个存在,和牛头垴上的某块大青石一般自然而然平淡无奇。而今天,他看一看手里提的和肩上背的,看着一个个几欲扑到的饥饿人们,王家的那个小小的恩赐,竟像决提的河水一般在他的心头奔涌而来,尤其是想起了老东家王维贵红眼睛的石鸡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和慰藉,便在心头悠然升起:天底下比俺伤心的东西儿,还就是多着呢!
后谷场上的皂角树下,黄土拍打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周围村子里几个光头净面的财主,一字坐在长条凳子上,胸前别着个小红花,其中就有王炳中。
八路军一个身挎短枪的双手叉着腰在讲话,台下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到处是饥饿难耐的灾民。歪躺着的、斜坐着的、半蹲着的;拿瓢的、端碗的、提篮的;伸长了脖子的、瞪大了眼睛的、半张着嘴的;流着泪的、耷拉着脸的……充满渴望和期盼的人们,将土台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跨短枪的最后一句加大了嗓门儿,洪钟一般的声音在夕阳下的群山中久久地回荡着:“赶明儿起,晌午饭每人领半个窝头儿!”
满仓娘也抱了四麻子在人群中拿着碗涌来涌去,不知谁领先喊了句:“gcd万岁!八路军万岁!”狂热的人群立刻应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掩过一浪,巨大的吼声穿过原野,飞过群山,送入浩渺的太行,仿佛整个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林满仓喜悦满怀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经历了他痛彻肺腑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女人在土炕上趴着,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一只胳膊前伸,两只眼圆睁着,前伸的胳膊指着火台前小桌子上扣着的一只碗,碗边放着多半个玉米面窝头,五六只老鼠一边蹦跳着打架一边在啃窝头,叽叽叽地欢叫着的兴奋,绝不亚于后谷场上沸腾的人群。
林满仓脱下一只露着脚趾头的鞋,拼尽全身力气打向小桌子,一只老鼠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剩下的几只四处逃散。那只碗掉到地上,碗下扣着的一个窝头,轱辘辘地转了几圈后也滚落下来。
他的女人已全身冰冷,林满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在地下碰得咚咚山响:“俺的老天爷吔,一句话儿也不说,你就悄悄儿走咧,再受罪你也不能扔下俺不管吔——亲爹吔,叫俺咋活呀,爹吔,恁孩子伤心没人儿说吔——亲爹吔,谁再看看俺吔,以后有话儿跟谁说吔……憋死俺咧——老天爷吔……”
大坡地一带的风俗,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会安放在草铺子上,草铺子是在两条板凳上放两块门板,门板上铺上谷草。对死去的人而言,若家里尚有未婚嫁的子女,则视为死者没有圆满地完成此生的任务,只能享受半个“草铺子”的待遇——这种人的草铺下不能放板凳,支撑门板的东西要用土坯。
满仓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土坯铺子上,仍半睁着眼、微张着嘴,她似乎还要说出那许多没有说出的话。这个女人像一盏倏然熄灭的油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和西山柿树上经寒风吹落的黄叶一般,寂寞黯然地飘落了。这个苦命的女人,一生无言无语而谦忍宽厚,坚定执著而一以贯之地走过她的宿命,无怨无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给她的事业: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除了先她而去的,她给林家留下四个儿子:林有田,傻二小,林大头,四麻子。尽管伴了许多升腾的希望和跌落的遗恨,或许,那四个站着尿尿的男人,才是对这个平凡女人的最佳评说。
满仓娘给儿媳认认真真地煮了几个青杏般大小、扁圆的米面小饼子汤,放到儿媳头前的供桌上后,一家人结结实实地哭了个前仰后合天昏地暗。
那份儿寒碜的供奉,把全家所有的积蓄打扫了精光,那也是她躯体尚存人间的最后一份儿口粮,倘若灵魂不远,她或许能够猛停住急匆匆的脚步回望上一眼?当一家人再无哭叫的力气,昏昏地打盹儿的时候,那几个小饼子竟叫傻二小一个一个捞起来偷偷吃了。林满仓看见后,抡起巴掌将毫无防备的傻二小打了一个跟头,傻二小跌跌撞撞地从地下爬起来后,吐出未嚼完的半个小饼子,瞪着眼睛撇着嘴,趴到他娘的怀里再不敢起来了。林满仓一边哭一边拉扯着傻二小:“孩子吔,叫恁娘临走吃顿饱饭吧……”
乡亲们似乎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们已经麻木了每一个来去匆匆的人。第二天中午,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席子,把满仓的女人包裹起来,两条绳子绑了后,面无表情地抬了去。临出门的时候,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席片儿不松手,一边哭一边喊:“俺娘等着俺吔,那个日本娘儿们欠俺钱儿还没给咧,给俺钱儿吔,俺娘等着买米吔,叫俺娘吃顿饱饭吔,唉——吔——嗬嗬——欠俺钱吔——没给咧……”
百姓们对这一段苦难的时光习惯上称作四二三年。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又加了日伪军的血腥封锁扫荡,在那段苦难的日子里,苦难的人民经受了一段无以复加的痛楚,他们真的连浑身战栗的力气都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