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要人命的灾荒年(4)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08 10:59:23

林满仓双腿哆嗦着几乎要疯狂:“来人呀——来人呀,这老天爷不叫人活了,快来人呀……”

他急急惶惶地往回走,近面碰见拿着扫帚的魏老大,老大说:“毁了!毁了!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这些个东西,这满天满地都是,一点儿都不怕人,这边儿一扫帚下去死一片,哪边儿该咋还咋,还没扬起扫帚,又来了一群,吃不净不走!俺那黄豆苗儿——连个橛儿也没剩吔——”

几乎家家户户都赶制了宽大的蚂蚱拍子,到处是拍打驱赶蝗虫的人群,每个庙里都有磕头烧香的人,敲脸盆敲洋桶吓唬驱赶的;赶到一起放火烧的;轰到沟里填土埋的……充满惊恐和愤怒的人群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地里的禾苗却在一日日地减少。

逃荒的人一日日地增多,一群群地向外涌去又一群群地向里涌来。小住几日的,马不停蹄的,向东的,向西的……南来北往的人群清一色的衣衫褴褛,清一色的面黄肌瘦。饥饿和活命主宰着一切,连四处流浪的野狗都渐渐地恢复了狼性,把一个个暴弃于荒野的人啃得只剩一具骷髅,成群结队的狼大白天在村子周围乱转悠,在人们的眼皮下竟敢将骨瘦如柴的猪羊叼了去,时不时地传来狼群袭人的恐怖事件。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来自东边的日伪军,他们一步步加紧了摊征摊派,看见能吃和能用的就直接下手去抢,四周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被枪杀刀劈的百姓,比野兽更疯狂的日伪军,以血腥的屠杀镇压着愤怒的人群。

从山里开来的八路军和鬼子打了几个大仗之后,鬼子们才全都蜷曲在交通壕东边的据点里不敢轻易动弹了,杨老歪的队伍也叫八路军收拾了二百来人枪后,自己炸断了上下山的石崖也悄无声息了。

灾荒带来的饥饿继续啮咬着骨瘦如柴的人们,能吃的树叶都被捋了个净光,山崖上苦涩的胡枝子也被带皮捋了去,光光的枝条风干为一堆堆硬柴。绿色的叶子被吃光后,人们开始在碾子上辗轧能吃下去的一切东西,不太苦涩的树皮开始被一棵棵地剥光,就连石碾街被人们平时奉若神明的大槐树,树冠上的叶子也被人偷偷地捋了大半个,到后来,凡是能被捣成粉末状的东西,都被人碾碎捣烂吞到了肚子里去。

有人在大西沟里发现了一种能吃的土,紫红紫红一瓣一瓣的瓣瓣儿土,细腻而有些光滑,比树皮容易下咽。有人试着吃了一些之后,还不知道那个感觉到底如何,半天工夫儿就叫人成片地挖了开来,宴席一般地将瓣瓣儿土吃下肚去,填充了几乎粘连在一起的肠胃后,就躺在阴凉地里苦捱着另一种苦痛。体格健壮一些的,捂着肚子又跳又蹦地拉出一串串蚯蚓屎一般的土条儿;体弱一些的,就从此送了性命,也无须再忍受饥饿的煎熬了。

外来的灾民和本地饿疯了的百姓,接连不断地生产着明偷暗抢的盗贼,天上的乌鸦也敢飞到端着的碗里抢食米粒,一只饿得东倒西歪的猫,正在恍恍惚惚地晃悠着,眼不见就叫人给带着皮煮到了锅里。

八路军从山里运来一车米,在大坡地村皂角树的后谷场上烧开了大锅煮米汤,一碗米汤中能见到数得清的几颗米粒,四五口大锅轮流着烧煮,最先喝下米汤的人早排泄了出去,没有喝到第一碗汤的人还在排着长队。

几天过后,清清的米汤就换成了糠面稀糊儿。一队队的八路军士兵从山里挖回一筐筐的野菜,到后来,糠面稀糊儿就变成了一锅锅野菜掺了酒糟的黑糊儿汤,黑糊儿汤也叫人们排着队一碗碗地舀了去。

在八路军的动员下,王炳中家拿出一些粮食又维持了十多天的时间。

王家在半夜里遭遇了几次盗贼之后,就找了几个人日夜护院,工钱是一日三餐的饱饭和两个窝头的补贴。

林满仓抽个空怀揣着两个窝头回了家。他的女人头下枕着一块油光四射的砖头,蜷曲在炕沿上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赶走转了一圈又飞回来的苍蝇,生了一层干皮的半碗黑糊儿汤里,飘着几片谷草叶。

满仓娘怀里抱着一脸麻坑的四孙子有余,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霉味儿和酒味儿的黑糊儿汤刚回来,满仓的女人见了有余,眼里立即绽放出一缕亮晶晶的光,她挣扎着抬了几下身子后,满仓帮着女人坐了起来,女人把儿子抱在怀里,脸颊上似乎出现了一缕不经意的红晕,冒了一头的虚汗。

有余伸了一个小指头到女人的嘴里,女人含着孩子的手,黑瘦的面颊抵住孩子的前额,一串热泪滚落下来。满仓娘递过那碗黑糊儿汤说:“满仓家的撑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别吓着孩子,俺听说八路军正挨个儿动员大户捐粮食哩。”满仓娘伸手要去接孩子,满仓家的搂得紧紧的一直摇头。

满仓将两个窝头一个递给母亲,一个递给妻子,他妻却死活不要,只一个劲儿地流泪。满仓心里不好受,扭头来到院里,两只几近绝望的眼已坑满了泪。

满仓娘也来到院里,给满仓说:“是爷儿们就要主事,你就是家里的顶门棍儿,哪儿有门户还在,顶门棍儿先折的事儿!打起精气神儿,像个顶天立地的主儿!——不过也得勤回来看看,恁媳妇儿俺看光景不好,才刚刚儿出了一身的透汗,衣裳都湿了——也别害怕,少时蒙难的人天将就呢,老天爷总不该饿死瞎眼的雀儿吧?娘半辈子,虽没天天修桥补路,可也见庙儿就烧香,遇佛就磕头儿呢。”满仓娘说着,那只拿着窝头的手就哆嗦起来。

满仓出了门,他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风肆虐的旷野中,双手罩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但“顶天立地的主儿”,在他的背脊里却忽然翻腾出一股无所畏惧的雄壮来,“顶门棍儿”的使命,使他在骨子里蕴积出一片赴汤蹈火不皱眉的信念。而他的家,就像一块自山顶抛落而下的巨石,奔腾呼啸已成千钧之势了,他的力量,甚至比不过乌鸦肚皮上滑落的一丝羽绒——一种生生世世都难以找到的渺小与轻微。那句“恁媳妇儿恐怕光景不好”的话,又使他惊惧得使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收紧了裤裆间的两个排泄之处,仿佛少不经意一些,他肚里的那些积蓄就再也无法存放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秋红,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提出要借半袋米,要不是娘的那句“像个顶天立地的主儿”,他双腿松软惊恐难当,简直要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

他的心怦怦地乱跳,像是在整个胸膛里飞来撞去,牛秋红那张粉嫩俊俏无虑无忧的脸,在他的面前颤颤悠悠地化作模糊一片,他竟记不清究竟是怎样、又是在哪里,背了个小布袋出了王家的大门,走了老远后捏一捏,才发现原来背了半口袋玉米面,一只手里还提了个竹篮,半篮生了霉点的红薯片和半篮干萝卜缨,好像是怕半路被人抢去,腆了大肚的苗香香还在上边盖上了一层干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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