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要人命的灾荒年(3)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10-08 10:58:38

又是一年。

林满仓终于垫完了王家花园西边的地,用步粗略丈量一下,三亩多不到四亩的样子,往西就再也刨不动了,全是坚硬如铁的青石板坡,石板相连的缝隙中,只长些荆蓬和葛条,夏季到来之时,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满仓把牲口圈的牛粪驴粪往地里拉了一些,又从酒坊里拉来两车发黑的酒糟,耕翻一遍后,王炳中说:“这才像能长出点儿东西的样儿。”

花园里垫的地因了地势的缘故,共分为上下四层,最下边圆弧状的一圈只有两步宽的样子,第三层的地也是圆弧的形状,约有一丈宽,最顶上的一层被下面的三层围了起来,不足二亩的样子,却比最下的一层高出三四丈来,远远地望去,下面的三层像玉带缠腰。王炳中请林先生给那片地取了个响亮而吉祥的名字,叫“玉带坪”。

“玉带坪”位于向阳的东坡下,花园北面烧锅酒坊高大的房屋,挡住了自北而入的凛冽的风,自春暖花开之时,满仓就绞了梨花井的水一片片地浇,一片片地种,谷雨前后撒花点豆的日子,“玉带坪”的庄稼苗已一拃高了。

和去年冬季一样,这年的春季仍然滴雨未见,过了谷雨眼看又要立夏,田野里到处都是裂开的缝和皴开的皮,四周的山野仍然灰蒙蒙一片,挣扎着拱出地皮的小草尖经干热的风一吹,蔫蔫的样子像要往回缩,用镢头在地里刨起的土块砸也砸不开,坚硬如西山的石头,解开裤带在地上撒上一泡尿,尿水吱吱地叫着转瞬即逝,来回扭头的工夫儿,连那湿片也不见了影踪。太阳整日直杠杠地照着,把地里仅有的一点潮气也毫不留情地夺掠走了,深邃高远的天空水洗一般的瓦蓝瓦蓝,看不见一丝能够带来些潮气的云。

经大坡地向西到山西去的路上,逃荒避难的人流渐渐地多了起来,有肩扛的,有背背的,有人拉的;还有担担的,推车的,徒步的。大人孩子一样菜叶黄的脸色,一个个步履蹒跚无法忍受的神态,肮脏蓬乱的头发,像架在荆蓬子上的鸟窝。

在这个时候,活下去成了人们的唯一要务,饥饿主宰着一切,半只窝头就有女人陪睡觉,二斗高粱就可以换个女人做媳妇儿。大坡地一带凡能让人饿不死的光棍儿,几乎都在这时找了女人。为了生存而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的人们,南腔北调地给人往一个屋檐下一凑,也就为人妻为人母了。和过去无数个循环往复的大疼痛小历史一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之后,大坡地就成了一个来自五湖四海且人丁兴旺的乡间市井。

梨花酒楼里倒出来的泔水,开始叫几个外地人拎了去吃掉,不几日工夫儿,讨泔水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又过了几天,泔水也叫本村的人轮流占住了。

再过几日就要立夏了,庄稼主儿们再也按捺不住焦灼的心境,几乎家家户户都发动了能动得动的劳动力,肩扛担挑车载人拉,一双双干树皮一般的糙手,将一粒粒寄托了生存厚望的种籽播下去,直到蓄水池的水见了底,官井的水供不上用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停止了点种,北圪台儿上那一双双几近绝望和惊恐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丝希望的光亮。

林满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天刚亮就来到王炳中家里担水扫院。自从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见有良就哭,整日整日的吃不下东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撑胀得难受,老葱皮一般黄绿的脸,干谷杆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

满仓还是找那个人兽并用的先生王老水给女人看了几次,吃了几服草药,也不见点滴的起色,后来,或许是老水嫌弃满仓连几个小钱都舍不得花,亦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的黔驴之技,瞥了一眼惊恐万状的满仓后看着天说:“这个,叫俺说,嗯?那是气攻心,痰雍盛,将养着,心里通泰了就好了。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嗯,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满仓照例把王炳中家缸里的水担满,扫净了院子,给牲口添了草料,抽去鸡窝口的砖头,放开养着的二十多只鸡,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忽然看见脚下飞来十几只山坡上也不多见的三四寸长的蝗虫,有的还在呼啦啦地煽动着翅膀。

他先是一惊,普通蚂蚱大多是土灰或发黄的颜色,个头儿小,拼尽全力也蹦跶不了多远,蝗虫则是通体草绿带黄,个头儿大,当地人叫“青头蚂蚱”或“蹬脚儿山”,黄豆瓣大小的牙齿咀嚼力强而且食量惊人,硕大有力的双翅能作长距离飞行。

满仓正在纳闷儿,就随手拿起扫帚拍打,不想越打越多,房上、树上、地上满院都是,有几只还爬到满仓身上,院中的鸡“咯——咯——咯——咯嗒——咯嗒”地叫着扑棱棱乱飞,有几只鸡吓得躲进窝里边乱叫。听到天上呼隆隆的一声响时,他抬头一看,两棵枣树的枝枝杈杈上全都爬满了蝗虫!林满仓大叫一声:“老天爷呀——不好了,闹蝗灾了——”他大叫着在两个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回头大叫着出了大门。

大街上到处都是嘀嘀咚咚乱跑着的人群。满仓来到大西沟,听到天空中忽喇喇的一片响,像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抬头一看,飞着的蝗虫像一团烟雾从天地边滚了过来,忽喇喇地落到一块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连成一片,只一袋烟的工夫儿,一棵棵的玉米苗就变成一根根光秃秃的小棍子。

那些蝗虫仿佛在听从着一个号令,小苗吃光后,忽喇喇地又飞向地边的两棵榆树,不长的工夫儿,两棵榆树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吃完榆树上的叶子后,轰地一声又飞起来的蝗虫像猛然卷起的一团黑云,“黑云”怪叫着在天空中转了一阵子后,呼拉拉地就卷向不远处的一株柿树,紧接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都向柿树卷去,惊恐无比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看上几眼,“咔吧吧——咔吧吧”的一声声脆响传过之后,那株柿树横七竖八的枝杈就一条条地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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