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旗生前是一副瘦长脸,忽闪闪的大眼紧抿的嘴儿,别说是娇美的笑容,就是那两排牙齿,也难见几次外露的时候,即便是吃饭,多数时候也只是抿了嘴儿慢慢地嚼。所以,那微笑的模样在世喜看来,就像玉米杆上长出了谷穗,除了稀奇古怪之外,更多的则是心惊肉跳了。
世喜专门走了一遭白口镇,找了镇上的一位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明眼儿”。“明眼儿”在神案前点上蜡烛烧上香,两只眼睛紧闭着,念念有词地祷告了好一阵子后说:“恁家的娘儿们真到恁家去过了。”
世喜登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本来是跪在神案前边,双手捧着胸、眉髅挨着地,听“明眼儿”一说,就好像身子后边忽然吹来一股冷风,整个身子就随着高高撅起的屁股,扑通一声倒向一边。那个倒下去的样子,就像秋天的地里被狂风猛然掀翻的一摞谷捆子。
“明眼儿”后来说,那个女人转世又到了他家,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就揪得更紧。
回来的路上他想,人们常说前生欠了谁的,那个人便要转世到他家做儿子,以方便彻彻底底地讨要回去前生的旧账,所以世世代代的人总会把辛辛苦苦的一切,源源不断地给了儿子去,儿子也就是世上最难对付的讨账鬼。
世喜一边暗暗地诅咒那个刻薄狠毒的死鬼,一边盘算着如何对付这场鬼把戏。当他又一次想到那股黑色的旋风时,心头终于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豁亮和光明:起升!打今儿起升官发财,俺爷爷那时借了一坨热气腾腾的牛粪起了家,俺孙儿打今儿起,就借了那一股平地而起的旋风,比那旋风还要快!谁怕你狗日的讨账鬼给要个小账!
那日,他不知怎么就回到了大坡地村,直到跷着二郎腿坐在了自己的家中,弥漫在全身的那种轻松和愉悦还久久不散。
等瞧满月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去,道喜的宴席只剩下杯盘狼藉的时候,红梅头朝里脚朝外,蒙在被子里悄悄地哭了。从清晨起来后她就一直等着和母亲见上一面,让母亲看看她的儿子后,再给儿子取上一个响亮又文雅的名字,她还想让母亲在家里住上几天,享受几天抚摸新生命的喜悦。
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自打记事的时候起,原先那个腰里挎着短枪的男人,就揪着母亲的头发从屋里拖到屋外,再从屋外拖到屋里来回地打,她时常在半夜里被母亲凄惨的叫声惊醒。在她的记忆中,母女两个就像是滑落到猫窝里的两只老鼠,无奈亦无助,恓惶而绝望。十四岁那年,母亲将七岁的妹妹送到河曲的外婆家,领着她随杨老歪到了太行山的鸽子岭。随着鸽子岭一天天的人多势壮,杨老歪身边的女人也走马灯一般地时常换,母亲亦如崖畔上三月之后的迎春花,日见的清瘦和羸弱,也只伴了一片空旷的衰微与寂寥,无人知晓的酸楚,就像常年缠绕在鸽子岭上头的那一片浮云。
上次得而复失的一千大洋,红梅就知道是鸽子岭的人干的。自从母亲和杨老歪说起归还赵家现洋的第一次起,红梅就从土豆儿的支支吾吾中,感受到了一个冷森森的黑洞。
自当日的半夜起,红梅的儿子起升就一个劲儿地啼哭,她和二妮儿轮流抱着满地悠走。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土豆儿就来了。他带来了一个惊天的噩耗:陈凤娇前天晚上上吊死了。
事情的起因是,陈凤娇向老歪索要又抢回去的一千现洋,准备第二天下山时一并带来。杨老歪去后不久,就有一个企图下山逃跑的人,被拉到陈凤娇的门前给勒死了,心肝被挖了出来,炒熟后还送给她一碟儿,她哭着打翻后被家里养的猫捡着吃了,当晚,那只猫就叫人做了龙虎汤。后来,陈凤娇就死了。
因为没有了其他牵挂,土豆儿想回山西老家,他胡乱吃了几口饭就想走,二妮儿哭哭啼啼地也要跟了去,合计一番之后二人就一起走了。母亲的遗物红梅托土豆儿带给了外婆家的妹妹。
在大坡地,如果提起赵家来,那就没有几个人不会说到赵家的长公子进财。
这些天也许是赵进财沮丧万分又羞辱不堪的日子。香温玉软的云梦之中,他向来是风生水起而乘风破浪的主儿,尽管中间出过一些小小不言的事端,但用过几付药丸药蛋之后,也就风月相伴依旧了。和他有过一席之梦的女人就像大坡地村的老鼠,来来往往的弄不清个确切的数目,不少同伍的人都羡慕他的威武和雄壮:他简直就是一只大红公鸡,头顶着火红的大冠子,扛了五彩的翎,踏了舞步昂首挺胸而趾高气扬,后边跟着一群咯咯咯叫着索要吃食的母鸡。
赵进财最令人咂舌也最令他引以为豪的事就是,他在一夜之间漫游了三家的香粉之旅,成就了三英战吕布的辉煌,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慢慢地葬送了胯下的“赤兔儿”。
“赤兔儿”之死则源于张三癞。
张三癞六安人,和大坡地仅十里之隔,父亲是十多个煤窑的窑头,家境殷实得风雨不透。三癞魁魁梧梧的个头, 白白净净的皮肤,四四方方的大脸,乖巧伶俐的嘴皮,唯一的不足就是扛在肩膀上的脖子总是有点儿歪。
张三癞不缺的就是银子,大块的银锭扔出去就像拉了一泡臭屎。因为钱的缘故,喜欢他的人屎壳螂一般在他身边乱哄哄地挤拱着,那棵临风的歪脖子大树,似乎又增添了许多七彩的斑斓。
三癞推的一手的好牌九,五房妻室共育有十男八女十八个儿女,三十多岁的年纪,或许是受尽了人世间所有的快活,到了后来,就是再逍遥的事,也不能撩拨动他心中的那根**的神经了,身边的那群屎壳螂,挖空心思也为他找不到一件能令他怦然心动的事。
在刚娶第六房妻子不久,三癞就开始不爱美眉爱须眉了。他和进财是在牌桌上认识的,进财虽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可除了一对光芒闪烁的小眼睛,和一个招摇风情的瘦屁股之外,似乎并无十分的惹眼之处,而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许多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总会突如其来。
张三癞见了进财,就像看见自己失散了几千年的旧情人——如果进财没有个实实在在的应答,就枉了他几千年的痴心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