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要生孩子的时候,土豆儿给送来一个女孩儿叫二妮儿,二妮儿没了爹娘,一直跟哥哥嫂嫂过,离鸽子岭不远的清水河村人,不知因为什么撞上土豆儿后,一来二去二人就好上了。二妮儿墩墩实实的个子黝黑的脸,轻重活都拿得起来,因陈凤娇担心闺女,土豆儿就让二妮儿过来给做几天伴儿。
红梅生孩子的那天晚上,天空晴朗朗地挂着半扇月亮,鸡子早早地上了架,世喜说赶明儿准是个好天。坐了一会儿他就和衣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中看见杨旗旗笑眯眯地走了来,坐在床边也不说话,坐了一会儿就进了里边的屋子,抱了两床被子后笑眯眯地往外走。世喜猛喊了两声,却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旗旗回过头嫣然一笑,留下一个刚从牛角口村娶来时一模一样的娇羞低眉之后,一回首就不见了。
这时候门子忽然“咣——当”一声开了,一股冷风吹了进来,世喜猛地惊醒了,心怦怦地跳着,拧亮了床头的洋油灯,到门外一看,一股大旋风在院子中间翻滚着,黑乎乎的一片直冲到半空。旋风停了不久,二妮儿就踢踢踏踏地跑来,说红梅肚疼得要紧,怕是要生了,得赶紧叫人。
忙忙乎乎地到了后半夜,红梅生下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儿子,孩子不睁眼,小猫儿一样的哭声。忙活完后,打发了帮忙接生的人,世喜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心中突然想起了那凭空而起的旋风和杨旗旗笑眯眯的脸,他猛地一拍腿,自言自语说:“这真有东西儿呢,到里间屋子抱盖的②,那不是要抱孩子么?”这样一想,心中就忽然念起扬旗旗的许多好来,大嘴一撇就呜呜地悲伤无限:“哎呦呦——你吔——你吔——咋想起来回来看看俺吔……你个东西儿呦……哎?是——也不打个招呼儿,吓死俺咧……”哭了个头昏脑涨之后,洗了一把脸。“没有一丝儿风的天气,咋平地就搅起一股黑乎乎的旋风?”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觉得双腿抽筋脊背发凉,一路小跑着,叮呤咣当地推开魏老大的小屋门进去了。
老大刚给牲口添了草钻入被窝儿,见世喜进来就抬起了头,身子一翻就是一声响。世喜皱着眉立在那里不动,老大笑呵呵地,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咋?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冷咧,关住门儿里边儿来。”世喜就把刚才的事说了,叫老大去他的屋里给做个伴儿。
魏老大听了后,向一边翻了个身说:“恁自家的事儿该自己办,俺一个外人掺和个啥,再说了,俺又不是门神,又不能避邪!”
世喜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有些急,说:“看把你烧的,求着你屁眼儿屙驴粪了——不过,这该屙的时候儿也得屙一泡不是?皇帝还有三分儿急不是?俺屋里有洋烟卷儿,给你开开洋荤。”
老大听说有洋烟卷儿,就跟了世喜来,世喜从里间屋里拿出一包烟,老大看了看,上面画着一匹骆驼,抽出一支来点上,一会儿工夫儿就抽得剩下了个烟屁股,就又抽出一支续了上去。世喜看见后,就把放在老大身边的多半盒烟拿了过去:“你倒实受,这一根烟能买五个烧饼呢!”老大说:“还五个烧饼哩,一点劲儿也没有,还呛嗓子,一股子驴粪蛋子味儿,哎——这洋人净吸这驴粪蛋子?敢是你叫人糊弄了吧。”
这天晚上,老大在世喜那张暄乎乎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躺一会儿再起来,抽袋烟后再躺下,躺上一会儿就又起来,浑身刺痒痒地难受。直到鸡叫三遍以后,才找了块砖悄悄垫在褥子下面,枕上去迷糊起来——或许他也只有枕上那样的东西才能睡。可是,睡着睡着就梦见自己从裹脚垴上滚落下来,晕晕乎乎地摔到一块草地上。天明起来后竟浑身酸疼,第二天就又回到自己的土坯炕上。
红梅满月的那天,赵世喜请了一班杂耍和一班说书的,在门口叮叮当当地热闹着。孩子的眼也睁了开来,浑身红红的,赵老拐难得的在家呆了半天,抱了孩子左瞧瞧右看看,递给红梅的时候说:“不好看,不好看,这窑不好,坯子再好也烧不出个好砖来!”
红梅像没听到似的,小桃在一旁赶紧说:“你一个爷儿们家知道个啥,这一月毛团儿,仨月看孩儿,看这孩子身上红红儿的,长大了准是个白小子。”
正说着,赵世喜提了两只褪了毛的鸡进了门,远远地看了看孩子后,就把手里的两只鸡递给了二妮儿,说:“哎呀——这,起个又响亮又讲究的名字真难,黑夜也睡不好觉,咱今儿就定了吧,就叫起升,就是往起升的意思,赵家打今儿开始,一步一步往起升!”
“嗯啊——嗯,也,差不多,要不,再想想,仓仓惶惶的事儿,都容易出差错。”红梅往墙那边扭了扭身子,掀开怀开始给孩子吃奶,世喜嘻嘻笑着出了门。
世喜最后给孩子取了起升的名字,其实是想起了那天晚上院子里翻卷着的旋风,那股凭地而起的黑乎乎的风,把他惊吓得一连几日阴森森的脊背发凉,开始他总以为是做了许多对不住杨旗旗的事,那女人在那边仍是气愤不过,所以要来再和他找些腻歪,尤其是在半睡半醒之中看到杨旗旗那张笑眯眯的脸,就更加的使他深信不疑。
魏老大在世喜的屋子里也只睡了一个晚上,等老大走后,他闻到那股汗腥伴着脚臭的气味儿就想反胃。每到夜里之后,凡是黑洞洞的地方,他看一眼就觉得满头的头发都向起竖,以至后来总感到屁股后边的某个地方,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他也请人在玉皇庙、土地庙烧了纸箔许了愿,又请巫婆在家里闹哄哄地折腾了半天,但杨旗旗那个笑眯眯的样子,仍旧在他面前挥之不去、去之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