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二亩良田和命相连(5)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9-06 10:09:00

当满地的麦子变成了一片片明晃晃的麦茬,赵家再也没有了要收的庄稼的时候,魏老大将做活的物什放好,给卸下的牲口添上了草料,扛起耪镢兴冲冲地奔向自己的那二亩地。

落入西山的太阳燃烧了漫天的流云,那一片片灿灿烂烂的火红,似乎全融进了魏老大的血液里,他的每一根骨头仿佛都在吱吱作响。

他先在裹脚垴下的那片坡地里,抖抖索索地转了两圈,掏出大铜烟袋想抽两口,竟几次没有打着火镰,把烟袋别回腰里后,在两个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哆哆嗦嗦地抡圆耪镢刨了下去,当的一声就溅起一溜火星来,手上的虎口被震得生生地痛。

还是麦子刚开始收割的时候,魏老大就整夜地合不上眼。上鸽子岭拿性命换回的那两块地,他甚至知道哪个地里有几块石头,尽管他的活被赵家安排的满满当当,抽不出丁点的空闲,但哪怕是晚上吃饭之后,无论如何的疲惫,他也要摸黑去看一看那两块将要归于自己的地。

从东湾的一块到裹脚垴的一块,两块地差不多三四里的路程,他每天至少要走上两趟。有一天早起,魏老大照样第一个摇响夏官井的辘轳,当第二次担了空桶出门的时候,竟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块地,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裹脚垴,要蹲下去看的时候,两只水桶嘀溜咣当地从肩上滑落下去,才明白自己原来要去担水。

那两块属于赵家的庄稼捣弄干净之后,老大便叫了林先生去地再看一遍,想重新安一安界石,他叫赵世喜一块儿去,世喜急得直想跳起来,说:“你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天,两块破地比你裤裆里的蛋还值钱,地里头押着你的魂儿?一天三遭儿,也不怕把腿磨短?要是有俺这些地,还不把你烧包死?”骂归骂,世喜越是火冒三丈,老大倒越是满心的欢喜,他一边和林先生往地里走,一边说:“甭管咋说,那两块地姓魏了,你说是不是?咳!——还真没法儿,气死你个爬灰头!”

老大几乎每次扛了农具到了地里的时候,天就渐渐地暗了,地里本来没有什么杂草,从开春到收麦,他有意把那两块地多锄了几遍,把垄子里的王不留、黄花草、瓦缸儿菜之类作弄干净,他怕打了籽以后耕种不方便。收麦之后留下的麦茬,一般的庄稼主儿也不会去刨,种上秋庄稼后雨季一到,麦茬便烂成了肥田的粪,没有谁愿意费多余的力气。

魏老大对他的地,就像年轻人新讨了个俊媳妇儿:平展展的路上,非要悄悄地拉住了手——不是怕哪个不操心摔倒,而是想要讨得个亲密接触的机会。魏老大一天能把他的地看三遍、摸三遍,等真的心满意足之后,才会扛上耪镢或锄,甩了大脚片,踏碎了一路的夜色回家。

这天,老大进门的时候小桃正在倒刷锅的水,世喜也正往外走,看见兴冲冲回来的老大,扭头对小桃说:“糊住火!该干啥干啥去,有人喝风喝饱了!”

魏老大放下农具,咳嗽两声后转身来到驴圈,牲口都在嘎嘣嘎嘣地嚼着草料,大黑马伸过头来在老大的胳膊上蹭来蹭去,老大从屁股后边的腰上抽出那支明晃晃的铜烟袋说:“给你抽一袋?咋?看俺有地了,你也高兴?等下了雨,给俺耩地去!”

他往烟袋里装上了烟丝,点上火,一边抽一边进了自己的小土屋,点上第二袋烟的时候,小桃一瘸一瘸地端了一碗饭过来,饭里边半个窝头,手里还攥着半个烙饼,老大接过来,问:“腿咋了?”小桃只是不吭,老大再问,她便有些着急:“吃你的饭去。”

老大三口两口就把半个烙饼连同窝头和饭吞下肚去,小桃还要去舀,老大硬是不让,说:“你弄错了,俺咋能叫你给舀饭。”自己就在厨房站着喝了两碗饭,就势把碗洗了。

当小桃一瘸一瘸地走回厨房的时候,老大在后边又跟了进来,说:“到底咋了?又打架了?腿一瘸一瘸的,别跟聚财一样弄成老拐了——你也是,就不能少说几句儿,被屈是福吔,你看俺,实在憋屈就……”老大想说要实在受不过,就把黑驴拉来打两棍子,还没说完,小桃就哭了起来:“你知道个啥?净瞎咧咧,那东西儿牲口不如哦,在外边儿没踢腾够,跑回家了又牲口一样的横折腾——他还不抵个牲口吔,牲口还有个时晌,那畜力要人命吔……”老大怕被世喜家的人撞见,他虽不全懂小桃的话,但也知道不是些体面话,着边不着边的说了几句就回了屋。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浩瀚的夜空,寂静的夜把一切全托付给了那一片深邃和悠远。赵世喜坐在院子里眯着眼,他那刚感到有些透亮的心,又悄然蒙了一道浓重的黑影。大儿子进财自从狗狗去了之后,整日再难见得到影踪;二儿子聚财,不仅刚到手的一千大洋又叫人给拾掇了回去,他还赔进去二百块。钱还不说,聚财被枪托砸坏的膝盖再也回不来了,眼下虽能下炕活动了,小腿却几乎能吊着转个圈儿,脚尖和脚后跟一不小心就能互换位置。

一日他和聚财正在大门口歇凉,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恰好遇到王炳中骑了大马从南向北走,歪着眼把他看了够了之后,冲着聚财远远地喊:“二掌柜!老长时候儿不见,这赵老二咋真成了赵老拐了?可惜了姓赵,要姓李,可就是铁拐李了。”语气中充满着调侃和嘲弄。

赵世喜尤其不能看魏老大那一副乐滋滋的嘴脸,几乎一天三趟的往地里跑!他曾经悄悄地到那两块地看过,东湾的一亩地暄腾腾的一片黄土,竟不见一根麦茬,裹脚垴上那不足一亩的坡地,不知道啥时候魏老大还栽了三棵杨树,崖下边长上来的两棵楮桃树,被修裁得整整齐齐地长了好高,连堰下蹿出的圪针蓬,也一枝枝剪得齐齐整整,田地四周打起来的堰帽,下宽上窄的梯形状,匀溜溜地围成一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牛粪羊粪,黑乎乎地撒了一层。本来应到收秋后犁地,敢死不活的魏老大竟将地用镢头刨了一遍,未翻完的一个地角露着一块和大山连在一起的大石头,好像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弄走,从地里挖出来的碎石块,在原来通过田地的便道上垒起一个高高的坝,牛羊容易进出的地方都埋上了栅栏,经修整后的坡地足有一亩。

赵世喜最愤恨的是自己的失算,老大牵了马到鸽子岭上轻轻松松地走了一遭,留到山上的也就几个脚印和几个大屁,还白吃了几顿饭,他那二亩地就糊里糊涂地姓了魏。赵家的每一分地几乎都拴在他的肋条骨上,而他的肋条骨却生生地让魏老大给折去了两根!他试探着给老大说过两次,意思是只要回东湾的那一亩地也行,老大却不多说话,总是一句“白纸黑字儿”完事。

等地里的谷苗长到一拃高的时候,赵世喜找到林先生,意思是让他给老大说和说和,要回东湾的一亩地,给老大一个半个银元的也行。林先生拗不过,明知世喜无理,但还是找到了老大,林先生给世喜的交代是:“这不能张嘴的事儿,你就是硬撬开,那张开的嘴也不是个形状——这,说说归说说,说了也白说。”

这天傍晚的时候,林先生在赵世喜的撺掇下去找老大,他先是到村东的那块地看了看,四周黑黝黝一片没个人影,他就只有按赵世喜说的再向东去裹脚垴了。尽管林先生是个读书人,提起裹脚垴他就觉得脑袋里哧嗡哧嗡地直响,肚子里一股一股的气在胀。

除了牛头垴,裹脚垴算是大坡地村的第二制高点了,它位于大坡地村的偏东南方向,和裹脚垴连在一起的一条条山岭,地理上仍算作太行山脉,尽管没有了西部峰峦的陡峭和险峻,但只要走到跟前去,一条条迤迤逦逦的山岭,确也层层叠叠的蔚为壮观。令人称奇和叫绝的是,裹脚垴南边蜿蜒到六安去的山岭,几乎全是一块块褐黑色的嶙峋巨石,向北除了山脚下和白坡岭上的一段是些大青石以外,其他的一条条沟岭,都是河卵石合了红砂土或黄白土堆砌起来的。魏老大的那片地就在裹脚垴下的青石山将尽未尽的地方。

从大坡地去裹脚垴要跨过东河滩,过河滩后走墓丘沟,墓丘沟其实是近乎南北走向的红土岭上的一条东西向大沟,红土岭的东边就是沟通沟、沟摞沟、大沟套小沟、小沟连大沟的红土沟了,翻过红土沟再向东,就是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荒坡地,当地人称为三百台,除了在雨水多的年份,那片地除了能长些萧萧疏疏的野蒿子、白草毗外,几乎就是块寸草难生的不毛之地,面积的大小也就少有人去量,粗略地估计,同时唱上三百台大戏也富足有余,所以就叫了三百台。当地人说连鸟都不愿意到三百台上拉泡屎去。如今的三百台,日本人在那里又盖了两个炮楼子,去的人就更少。

过了墓丘沟向南,从白坡沟口一直向东,冲着裹脚垴的方向往山上走,翻过一个乱石坡,上去就是魏老大的那片地了。那些个地方倒能生出些寸草来,但除了万般无奈,兔子也不愿意到那里掏个窝去。当初赵世喜把那里也算到良田二亩之中去的时候,连林先生都有些怒不可遏,他一直瞪着魏老大看,魏老大却一直叼着铜烟袋,其实烟袋锅里的烟灰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仍然乐不可支地叼着,还心花怒放地频频点头,把林先生气得,连文书上的那个“垴”字也给写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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