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财的话似乎并没有惹世喜不高兴,他两手叉了腰,向着西边槐树下的瘦三喊:“瘦三,过来!你今儿的贯尝俺全包了,这边儿来!就在俺这边儿这棵槐树底下煎,谁吃,俺请了!”瘦三把摊子一件件地捣腾了过来,在街里玩耍的几个孩子,也围拢来要吃世喜请的贯尝。
聚财刚走不远,听见父亲请客,拄着拐棍儿一拐一拐地又摇荡回来,一边摇荡还一边说:“俺说,敢是俺要吃,还不知道叫不叫吃?要个钱儿说没有,石碾街请客儿倒大方,真是!真是!别人不知道,那能哄了俺?搂着老虎亲嘴——一回足够,一回足够!”聚财嘟嘟囔囔地拿了小盘子一边往前边挤,一边用拐棍儿驱赶着围在瘦三身边的孩子:“去去去!给个拐子争食儿,要脸不要?要脸不要?这爹娘咋教的?”
聚财吃了几块后就放下盘子不再吃了,斜着眼瞅了瞅世喜说:“这俺说也是哎,这娶了媳妇儿就成了另一家儿了?爹不是爹,儿也不是儿了?——也好,那边儿的钱啥时候儿过来了,可没有你一个子儿!”世喜看也不看,撅着嘴往他的洋货店里去了。
聚财说的“那边的钱”,是指世喜送上鸽子岭的钱,红梅娘上次让土豆儿来看红梅的时候给捎信儿说,既然成了亲戚,给老歪说说退回一些来。红梅娘的意思是一来聚财伤了腿怕闺女受委屈,二来赵家卖了店和地,日子也较从前紧些,既为亲戚,则是亲必有一顾。
聚财不太知道钱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山上的亲戚要帮衬些,也只操心钱的数目。当他知道最少也要一千大洋时,就连被打瘸的腿也只字不提了,只道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气,于是天天急切地盼着等着。每每提起的时候,世喜总是说:“自始至终俺就没想那一回!一千大洋,这狼嘴里头能掏块肉吃?哭得不痛想得痛!”
后来一直到了五月临近,鸽子岭上“帮衬”的钱也还是没有个影踪。聚财过惯了花钱如流水的日子,世喜近来卡得也紧,红梅娘那边又靠不住,心情就日渐糟糕起来。红梅正在风华浓郁的年龄,聚财要么深夜不归,要么回来倒头就睡,一边是杨柳依依,一边是雨雪纷纷,世界上有谁碰到过这样的鬼天气!红梅便有些急。
终于有一天,她一把掀了聚财身上的被子,说:“这是个啥东西儿,这是个啥东西儿!纸糊的灯笼儿也经得起摇三摇晃三晃,就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歪脖儿瘸腿儿,咋也得算根嫩葱儿!抵不上个鸡子?这是个啥东西儿,咋还不抵个老头儿?”
聚财一听,霍地坐了起来说:“才刚刚儿说啥?”红梅也不示弱:“这腿拐了,别处儿也拐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后来竟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
世喜听到动静就赶紧过来敲门,不想里边把门闩了,啪啪啪一声接一声的脆响,不知是谁打谁的脊梁,还是谁打谁的屁股:“谁稀罕恁娘的钱,俺赵老拐上鸽子岭,放个大屁就把脚后跟给砸了,连腿也给捎带了,你浪出来水儿也是臭水儿……”
又是啪啪啪的一阵响之后,后来就听见红梅在大骂赵老拐,再后来好像聚财把红梅坐在了身下打,而且随着节奏喊一声打一下:“叫你喊,叫你浪,下辈子叫你当和尚……”
世喜跺着脚叫起了小桃,也只是屋外该喊的喊,屋里该叫的叫。黎明时,骂赵老拐的声音小了,赵老拐也不吭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午,老拐还在睡觉,红梅披头散发地红着个大眼圈在屋中坐着,土豆儿敲门没人开,就隔墙跳了进来。
土豆儿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五短三粗胖墩墩的身材,粗脖子大脑袋,外貌酷似土豆儿,却是个上树爬房的好手。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红梅娘,一直跟到现在,原来想挣些钱后回家生儿育女,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土匪。土豆儿早就有金盆洗手的意思,也是由于红梅娘陈凤娇一直对他不薄,又都是山西的同乡,他也看凤娇一人孤身在外,又到了人老珠黄的年龄,杨老歪的歪歪事又多,就坚持留了下来。
土豆儿看看红梅的模样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跑到里屋一把将光着屁股的赵老拐提溜了出来,老拐刚喊出声,土豆儿轻轻一动便将他的下巴脱了臼。
赵世喜听到动静就跑了过来,土豆儿反提着老拐的两只手,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小匕首,冲世喜比画一下又贴到了老拐的脖子上,说:“都给俄安分点儿,信不信俄骟了他?明说,鸽子岭上的那一枪不是猴头儿打的,是俄,有账找俄算,信不信?要不看面子,那天一枪就给你敲折了,今儿咋说?嗯?要不要把那条腿一齐弄弄,单拐变个双拐?”聚财歪着嘴,乌哇乌哇地叫着,世喜一跌声的好话,红梅说了一句,土豆儿才算罢了手。
土豆儿收拾了家伙,给老拐安上下巴,将一个小包丢在桌上,说:“数清了,以后也想清了,要大家都好,那没啥,要是皮紧了、骨贱了、活腻歪了,就说句话儿。”说完就自己开开大门,跳上马一溜烟地去了。
土豆儿走后,老拐打开包裹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大洋。
正在赵家父子不知是福是祸的时候,第五天的夜里,赵家半夜里进来了几个蒙面的持枪人,进门就把所有的人蒙上了眼,赵家父子本来就爱财如命,直到有人在老拐的拐腿上砸了一枪托后,结果除了包里的一千大洋,连洋货铺里刚拿来的二百大洋也都送了去。
那一枪托把聚财的膝盖骨砸成了几块还错了位,成了名副其实的赵老拐。
此后的赵家似乎又厄运连连,麦穗儿泛黄的时候,李小桃的儿子狗狗静悄悄地去了,至死还带着脊背上的血窟窿,赵进财看着孩子坐了半天,唉声叹气地一句话也不说,小桃嘶哑着嗓子说不出半个字来。赵世喜看了看就回屋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出门。赵老拐勉强下床看了看,红梅给抱来一床被褥,她因已有身孕所以不能近前,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魏老大找了两块薄木板,订了一个小木匣,和小桃的兄弟两人抬了,到坟上找了一块空地把狗狗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