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聚财自从在鸽子岭挨了一枪之后,那条腿就没有好过,在山上尽管也进行了百般的救治,但那样一个生死由命的群体,向来就没有过什么有效的医药,那条腿也就在肿肿消消的煎熬里捱了一段日子。
回村后,内服外用的药倒也双管齐下,直到在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祈盼里再也坚持不住之后,才终于发现腿上那个花生豆大小的窟窿里,早溃烂成桃子大小的一个洞。
后来世喜通过警备队长强子的关系,到邢州找了家日本医院,鬼子大夫说晚了,能保住性命是“大大的希望”,想留条瘸腿需“大大的努力”。尽管最后保住了性命也留下了瘸腿,但却成了终生残废,腿里边的两条筋都断了。
聚财开始时的确难受了一阵子,大骂鬼子大夫 “医术大大的不行”,但赵家血脉里遗忘痛楚的先天基因,最终又无可匹敌地让他给发挥到了极致。凡有些关联的人,看见那条瘸腿都免不了要唏嘘上一阵子,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倒想了开来,拄了根差不多齐腰的拐棍儿,一瘸一拐地哪儿乐呵就去哪儿晃荡。
聚财不同于父亲之处,就是不仅精明而且刁钻,得理的事丁点儿不让,任你磕头作揖也难改铁石一般的心肠,不得理的事就给搅个稀烂,再逼急了就驴和牛抵头——全凭了一张脸抵挡了,煮不烂更嚼不动,有人叫他“二牛筋”。
前些天和几个混混玩牌,手极不顺,打了个天昏地暗也没有还清欠下的债,聚财将牌一推起身就走,说:“以后都别叫俺赵老二了,二牛筋也不算了,就叫俺赵老拐。也都看见了,今儿一天这点儿背的,嗨!——背出屎来了——这里头有大有小,谁能跟俺个拐子叫真儿?要不,俺就在这儿上吊算了;要不,叫俺弄个痛快的,那样——”聚财说着,用手比画着拿枪的姿势,先在自己头上,后又在每个人的头上比画了一遍。几个人也听到过聚财宴席上黑洞洞枪管的传说,大家正在面面相觑地张着嘴瞪着眼,聚财却一瘸一拐地走了。自此以后,大坡地村就有了“赵老拐”。
对于赵世喜来说,王维贵死了之后,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卸去了压在他脊背上的磨盘,整个身心忽然变得格外舒展。在他看来,落入王家花园的那个炸雷,本应是一个毒而又毒的凶兆,比仓惶地睡了一个骑着“马”的女人还要倒霉透顶,不想那炸雷却劈出个梨花井来,就终日的使他闷闷不乐,那王家在不长的时间里,又将他的店铺和田地裹了去,他也就像眼睛珠子上长了一个疔,暂时要不了命却整日疼痛,白天睁开眼看不清物件,夜晚圪挤住眼睡不着觉。
他曾偷偷地跑到静峦寺,在佛祖的金身前悲泣声声:“佛祖哟,俺赵世喜就睡了俩娘儿们,那跟吃饭、喝水、屙屎、尿尿都一档子事儿,那饭量大的,平时吃得多、喝得多,自然屙的屎也多、尿的尿也多,魏老大他屁还多嘞!俺遭啥罪了?这的折腾俺,真能饶了俺,以后就少吃点儿!——再说,他王维贵积了多少德,您睁眼看看,他恁大的家业,那可不是他爷儿们撅着屁股锄地挣了来的,还不是净挣了些黑心钱?你那个大雷劈错地儿了,该照准他爷儿们头上劈吔……”
如今,王维贵叫一摞青砖垒到了龙脊山下不言不语了,赵世喜便暗自地不胜狂喜,就像一只遍体鳞伤的老鼠,眼睁睁地看到了一只轰然倒地的猫,自觉着连打嗝放屁比平时都畅快许多。
尽管他并不坚信他那个恶毒诅咒有立竿见影之效,但他仍然要毕恭毕敬地匍匐在佛祖的脚下,他要向佛祖禀告:无上的佛祖呦!您老人家终于执行了一次最公正的裁决!——他情愿砰砰地磕破他的头便是明证。更重要的是,他要到王维贵那个不得不去的去处看一看,真真实实地再感受一次消恶去毒一般的轻松,就像丰收了的庄稼主儿,喜不自胜地抚摸着他的粮囤儿,静悄悄地消受一番那种无可替代的喜悦。
这天,经过精心的准备后,他悄悄地背了包裹,早早地去了静峦寺。
田野里的麦子绿茵茵地连成一片,微风吹来,像大海中忽涌忽涌翻滚的波涛,远近的山峦泛着青青的绿色,蓝莹莹的天蓝得叫人心醉,屁股后面东升的太阳将他的身影拉了好长,瘦长的影子自路边越过深沟,映到了沟那边的山坡上,在高高低低的山石上变幻着、跳跃着,他的心情和那天气一样,晴朗而娇艳。
踏入静峦寺的大门,几个尼僧看见他就远远地躲了去,连静心师傅也低着眉,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就走开了。
赵世喜上了香火灯油钱,挨个儿地跪拜完毕,欢快的心境几乎和佛前的灯火融到了一起,辉煌闪烁而经久不息,出了大门后才想起来,他连那块包东西的布单也丢到了寺里边。
大门外的银杏树下,两个尼僧看见他就把手里的扫帚往墙上一靠,一只宽袖掩了脸,小步碎跑地躲得飞快。他闪着一对小眼睛喊:“嗨!新鲜!一个光头尼姑儿你有啥宝贝?跑的恁快,看看那些个一扭一摆的小细腰儿就知道,到了驴年也舍不得凡尘,哪个恁也修不成正果!整天价哭丧着脸——等啥时候儿一人送恁个‘角先生’,再见了俺准就欢天喜地了!”
离了静峦寺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到了龙脊山下,抬眼望去,漫山的山桃花白乎乎地灿烂一片,像刚刚下了一场瑞雪,半山腰的一片青石坡上就是王维贵的安息之地,他围着那个青砖砌起来的墓丘子转了几圈,原本想踹上两脚却怕沾上晦气,想扯开嗓门大骂一通,又没有想起来究竟该从哪件事骂起,于是就解开裤子在上边撒了一泡尿,然后带着一身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淋漓,一路奔石碾街而来。
大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他在街中转悠了几遭,来来回回把东西两边的两棵大槐树看了个够。
去年的时候,有好多人说东边的槐树蔫了,连树上的麻衣鹊(喜鹊)也搬家了,还是西边的槐树长得好,气势雄壮。他端详过几回,东边的那棵象征着赵家的树,除了落下一些黄叶之外,似乎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西边的那棵树尖上倒是新架了一个麻衣鹊窝,两只黑白相间的麻衣鹊,正在“喳——喳喳”地昂着头翘着尾巴叫。世喜今日看了又看,两棵树的树枝都透着绿色,毛茸茸的嫩尖从枝枝丫丫上拼命地往外钻。
在他看来,似乎东边的那棵树更绿了一些,仔细看了又看,的的确确比原来更加葱茏,他想象着这个槐树也住上一窝麻衣鹊该有多好!夏季一到,在热烘烘的天气里,巨大的树冠撑起来,碧绿碧绿的像一把大伞,上面有凉风下边有阴凉,更有他求了佛祖的庇佑,在树荫下放上一把太师椅坐上去,摇了大蒲扇,跷起来二郎腿,看见个能说会道的爷儿们,就高扬起头给他朗笑上两声;过来个细腰大屁股的娘儿们,就拿脚尖子勾上她那么几勾……那将是一个多么舒心逍遥的所在!
赵世喜静静地想:就是那麻衣鹊,天生的一个捣蛋娘儿们,专拣高枝儿去,王炳中去年不就在树下埋了个死小猪儿?日恁奶奶的,今年咱往树下埋头死驴!
正想着,觉得身后有人捅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聚财笑嘻嘻地在后面。“干啥嘞?”世喜问。
聚财拄着拐棍儿,晃晃悠悠地来回挪了几下,说:“身上带钱儿了没有?”世喜悄声说:“就知道要钱儿,快看看,咱这树是不是比西边儿那棵长得好?”聚财拄着拐棍儿来回看了一下,撇着嘴点着头说:“是,是,真比那棵长得好吔。——急着用,爹,给个儿。”
世喜只顾看那树:“是,还就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哼,俺就不信……”聚财有点儿不耐烦:“给就给,不给就拉倒,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林先生写对联儿常写那几个字!一个在阳处,一个在阴处,能一个色儿?叨叨絮絮的发神经。”说着话,就一瘸一拐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