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城头有多高
三十六丈高
骑白马
带宝刀
走过城头跳一跳
——海西童谣
5、打情骂俏
出海西县新安镇东门,沿着莞渎河畔曲折伸展的新响公路上,红、白、黑三匹战马,驮着两男一女军人向梁家庄方向急驰而来。日已近小晌,带着春末夏初的旺盛生机炙烤着路人。当地几十天没下雨了,路面已经被碾踏出一层厚厚的沙土,阳光下如炒面一般,马蹄过处,便有浓雾般的烟尘滚滚而起。迎面而来的行人盯着飞骑看得呆了,待要避让,已被喷得满头满脸尘土。
见此情景,军人遇行人时便稍稍收缰,策马慢行,行人得以看清战马上驮的都是青年国军。前面并排而行的男、女军官都是少校,二十三、四岁,领章忽闪夺目,着草灰色呢料军服、及膝黑皮马靴。男军官斜挎两把木壳匣枪,虎气逼人;女军官腰配一支别致皮套小手枪,柔美中不失飒爽英姿。后面跟着的一等兵看样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一身草灰色布料军服,布鞋,打着绑腿,腰勒一圈皮质子弹袋,前胸左右各挂两枚木柄手榴弹,后背斜背一支德制毛瑟步枪,还斜挎着一只公文皮包,精神抖擞得豹崽子一般。
三骑刚过大王庄,就听空中有嗡嗡声传来,抬头看时,便见两架飞机自东向西,由远及近,迎面呼啸而来。跑在前面的军官大叫一声:“雯秋强娃,快下马!”随即飞跃下马,扑过去带住女军官马缰。叫雯秋的女军官也已跳下马来,男军官拉上她,扯着两匹马,冲下河堤,奔向百步开外的槐树林,弓身隐蔽在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树后。他回身一看,被他叫做“强娃”的士兵也已跃入林子。透过枝条缝隙仰望,两架飞机就像是贴着树梢而过,机身上的太阳血一般红艳欲滴。
“小鬼子的侦察机。”男军官目光尾随着在上空盘旋的飞机说。
“梁潇,鬼子的侦察机怎么会到这里?”女军官用手背碰了一下男军官,目光也随着头顶上的飞机在移动。
“这里离连云港和潮河入海口都在百十里,海州是小鬼子近期志在必得的目标,这里应当在他们的侦察半径内。何况24集团军的总司令部设在淮阴,盐河又是淮阴到海州的主要运输航道,小鬼子向来嗅觉不错,不会不来看看的。”梁潇边分析边取下帽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女军官见了,掏出一块手帕塞给他。梁潇看了一眼,说了声“不用”,没接。女军官斜睨着他,还是伸着手,等他接。
不远处的强娃见这情景,一本正经地说:“李参谋,营长不用,给我吧,我也一头汗。”
“美的你,小油嘴!”女军官看了强娃一眼,憋住笑,“你自己现成的衣袖,擦吧,吸汗。”
李雯秋转回脸来,扬起手绢抽了一下梁潇的手:“还犟?”梁潇这才接过手绢胡乱擦了两把,放鼻子上深嗅了两口,嘀咕一声:“嗯,香,真香!”然后不声不响地将手绢揣进自己口袋。李雯秋咧嘴一乐:“德性!”然后,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红苹果,抛给强娃:“喏,接着,看能堵住小油嘴不?”
“嘿嘿,堵得住,堵得住!还是嫂子疼我。”强娃吭哧一口苹果,眉开眼笑。
“谁是你嫂子,找打啊?!”李雯秋啪的一掌,拍在梁潇的肩上。
“嘢嘢,怎么打我啊?我也没得罪你。”梁潇一脸委屈的样子。
强娃噗嗤一乐,被嘴里的苹果屑呛了一口,又舍不得吐了苹果,赶忙捂住嘴憋了几秒,满脸通红;可到底没憋住,连咳带喷地让苹果碎屑飞出几米远,鼻孔也呛出了一个鸡蛋大的泡泡。
李雯秋先楞了一瞬,又见强娃那个样子,便直笑得伏在梁潇的后背上一阵无声抽搐,好不容易笑出声来时,又啪啪地在梁潇背上拍了几掌。当着强娃的面,梁潇不好意思放开来跟她逗,起身躲到一边,嘟哝道:“小姑奶奶,怕你!”然后自顾继续仰着头注意搜寻飞机的身影。李雯秋也渐渐收住笑,走过去帮还在断续咳嗽的强娃拍拍后心。强娃边咳边闪到一旁,摆手示意没事。
听飞机的声音渐行渐远了,强娃也不咳了,梁潇扬扬手,三人便拍拍灰尘,翻身上马,继续向梁家庄赶去。
“强娃,过来。”李雯秋招呼一声身后跟着的强娃。
“啥事,李参谋?”强娃磕了一下马肚子,赶上来。
“你之前见过小鬼子的飞机吗?”尽管才相识个把月,李雯秋和梁潇身边的这个勤务兵已经很熟了,印象也蛮好,只是平常没时间聊天,这会正好边赶路边聊聊。
“当然,去年在淞沪战场上,小鬼子的飞机整天在头上飞,苍蝇似的。不过那可不光是侦察机啊,更多的是战斗机,丢炸弹,扫机关枪,我们可没少吃他们的亏!”看得出,强娃很愿意聊这个话题,一脸兴奋。
“你才多大啊,都上过前线啦?”李雯秋多少有些意外。
“岂止上过前线啊,在淞沪抗战期间,我还打死一个、打伤两个鬼子呢。”强娃颇有几分得意。
“行啊,强娃,抗日英雄啊!”李雯秋由衷赞叹。
“我算什么英雄啊,我们营长那才叫英雄呢,死在他枪下的鬼子足有一个班!”强娃看梁潇回头笑,赶紧夸上了梁潇。
“哈哈哈哈,强娃,刚夸你呢,怎么又成了小马屁精了?”李雯秋忍不住笑出声来。
“真不是拍马屁,在我们师,崇拜营长的人多啦,经常有漂亮女兵来找他签字,有两三个三天两头敲门,我挡都挡不住。”强娃一脸认真。
“真有这事?都是谁啊?”李雯秋不笑了,半信半疑地追问强娃。
“又胡咧咧了吧?”梁潇笑眯眯地回头丢下一句,听不出是责怪还是乐意。
“强娃,别管他,你说你的。”李雯秋显得有些急切。
“嘿嘿,我不敢说。”强娃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
“没事,说吧,有我呢,你们营长不敢怎么你。”李雯秋紧盯不放。
“不成,你过两天回师部去了,哪顾得上我呀?”强娃还是不说。
“你这么不够意思啊,苹果白吃啦?”李雯秋故意虎起脸。
“那你还有啥好吃的?”强娃笑眯眯地、狡黠地问。
“好啊,小滑头,算计起我来啦?这么刁,估计你们营长也好不到哪去!”李雯秋气得把俩人都骂上了。
“早就告诉过你,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梁潇有点幸灾乐祸。
“你别得意,有时间跟你算账!”李雯秋扬起马鞭就在梁潇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梁潇的马一下窜出好几步,快跑起来。“行,你告诉我,我给你两块水果糖吃,怎样?”李雯秋从口袋里陶出一块糖,向强娃摇了摇。
“四块。”强娃讨价还价。
“咦,你还真敢要啊?!好吧,四块就四块,说吧。”李雯秋又好气又好笑,只好答应。
“嗯,常来的是团政训处宣传队的两个女的,一个瓜子脸的,一个双眼皮的。名字不晓得。”
李雯秋听完,拍马就追向梁潇。强娃一看,也打马跟上来,还嘀咕:“哪有这么急脾气的啊?嗨,要挨骂了。”
转眼就追上梁潇了。
“梁潇,你行啊,又是签名、又是上门的。那两个瓜子脸的、双眼皮的是谁啊?”李雯秋与梁潇并排而行,酸溜溜地问。
“啥瓜子脸双眼皮的?不明白。”梁潇头也不回。
“别装憨!还要我提醒啊?”李雯秋不依不饶,“那好,团政训处宣传队的,记起来了吧大英雄?”
“瓜子脸双眼皮的多呢,我哪知道你……”
“不说是吧?!”李雯秋打断梁潇的话,猛勒马缰,停步,拨转马头就往回走。
梁潇一看,慌了,赶紧也拨马赶来,挡住李雯秋的去路:“哎哟喂,小姑奶奶,你怎么说打就掼啦?还真信了小子胡咧咧啊?”
“闪开!”李雯秋冷脸喝道。
“好好。我估摸小子是说前一阵宣传队那两个来采访我的小丫头。说要把我的打鬼子故事编成剧本,我不愿意多讲,她们就多跑了两趟。”梁潇无可奈何地说。
“就这些?”李雯秋脸色好看了些。
“就这些。”梁潇拨转马头,“走吧?不信你就再问问强娃,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也不许你和她们勾勾搭搭的。”李雯秋边拨转马头边给梁潇立规矩。
“啥叫勾勾搭搭的,说得多难听?”梁潇有点阴阳怪气,走过正嬉皮笑脸地立在那等着的强娃跟前,用马鞭指了指强娃,“你以后少听这小子胡说,再上当我可不管。”
“上当就上当。我愿意!”李雯秋已经是满脸笑意,“强娃,进村后姐再给你加两块糖!”
“哎,谢谢嫂子!”强娃高声答。
“又来了,小油嘴!”李雯秋眉开眼笑。
梁家庄终于到了。
“唉,离家整整八年”梁潇……立马村头,一声叹息。
李雯秋还是第一次听梁潇说到离家这么久,刚要发问,村头一排合抱粗的浓绿柳树枝桠上,一副弹弓突然射出一颗圆溜溜、硬邦邦的泥蛋,正中她的坐骑的右耳。受惊的枣红马双蹄高扬,仰天一声长啸,差点就把李雯秋掀下马来。
强娃迅速摘下枪,哗啦一声子弹就上了膛。梁潇赶忙对强娃压压手。只见眼前啪啪啪一气跳下七八个十来岁的男孩,撒腿就往村内跑;其中一个跑掉了一只鞋,赶忙回头来捡,再跑时已经被同伴拉下一大截,吓得哇一声哭起来,对着前面同伴连喊带骂:“等等我啊,嗯—哼—,日你妈的,等等我啊!”还跑几步回头看一眼,跑几步又回头看一眼,好像害怕被人家抓到。
看到这里,梁潇哈哈笑出声来,继而两行热泪也跟着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