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的这个王家在靠龙脊山的老虎洼选了坟地,那是因为老虎的两眉中间长有王字形状的花纹,“王”和虎便自是一家亲。可是到了王炳中这一辈,打着灯笼满天下找了好几个花朵一般的媳妇儿,竟也只守着早来一根独苗苗儿!都说正是应了龙虎相斗两败俱伤的祖训——龙脊山下的虎,如何能给“龙降沟”的那条“龙”长期地和平相处?过上些时日龙虎总要打斗上一回,无论打斗的结果如何,说不定哪一次就伤及了四邻!
维贵死后的第二天,王炳中终于拿定了主意:先找个地方丘起来,待选好坟地后连同早逝的先人一并迁去。
乱哄哄地打发了故去的先人后,王炳中疲惫不堪地躺了一天,第二天他坐在父亲生前的官帽椅上,把全家人和廷妮儿、满仓、林先生、周大中一齐叫了来,按照父亲的嘱咐,让满仓把扣在南风道的石鸡子掀了黑布搬到北房中,三只石鸡子咕咕咕地叫着,因好多天没有吃食,晃晃荡荡一副要摔倒的样子,倒还是一身灰绒绒的杂毛。令人想不到的是,三只石鸡子的两只眼睛都变得通红而明亮,像点上去两滴鲜红的血,又像两颗红艳艳的宝石。
炳中先给三个媳妇儿和早来一人一张折好的便笺,那是维贵去世前就写好的,四个人打开后一一交给林先生念。文英的便笺上写的是“忧喜皆因比对”,月琴的是“烦恼缘起心累”,香香的是“种收原本一家”,早来的是“无思自然无悔”。
早来什么也不懂,最关心的还是三个媳妇儿,她们把自己手里的和别人手里的来来回回地看了无数遍,几个人最后仍是不明就里。尽管都知道老太爷在世时总有好多先见之明,而且好多时候颇为精准,但看来看去,几张便签上的那些话,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一个什么实在意义,至于像书上说的锦囊妙计之类,也更不着边际。她们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分那些真金白银,但那纸上面,连个一二三四都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炳中给林先生说,能有啥,家里要分一些东西,几个人都拿不定主意,说不准该咋分,所以老爷子到走也没能分清;还有一碗瓜籽和一碗绿豆,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弄清老爷子究竟啥意思。
林先生听后,就一句句地做了解释,说三个媳妇儿早应该弄清老人家的心思,也好让他安安生生地上路。或许是三个媳妇儿都想起了维贵在世时的许多好处,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仿佛地底下的那个人,又给传递回来什么新的讯息。
炳中也眼睛红红的抹了把鼻子,说:“人死如灯灭,有个念想就行了。咱最后再好好听老爷子一回吧,满仓和林先生先,一人先领十升米,其他的交代,有空儿的时候再说。明儿就是爹的一七,爹在世时还说,他给写下的东西要记不住,就再好好看看那几个石鸡子,真要悟透了,一辈子都受用不清。来!一人一张纸儿,老爷子都给安排好了,都把最想给他说的一句话儿写上去,烧纸的时候儿上坟烧了。”炳中说着说着就抽噎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爹临死也就给在坐的说了这一件要办的事儿,都把笼子里那三只石鸡子再好好儿看看,都瞅好了,仔细想想,到底想起了啥,都掏心窝子说,别叫他在那边儿不舒坦!”
林先生摊开纸墨,找来一摞麻头纸,等着给大家写。
文英叫满仓找来一个小长桌子,把石鸡子放在上面。她先围着桌子来回转了两遭。她想,以公公的眼光和心计,她为老王家辛辛苦苦撑起的那片绿荫,他定会点滴不漏地感受得到,他一定是借石鸡子在夸奖她在女人之中的出类拔萃,并且暗暗指责那两个不争气的女人早点儿有些长进。于是双手捂着脸叫了一声爹后,说:“俺想爹的意思是说,叫俺们都多想些事儿,多做些有用的事儿,别像石鸡子一样,白长着俩翅膀儿,就是飞不起来。林先生给俺写上吧,俺给爹说的就俩字儿:本份!”
月琴围着石鸡子看了又看,石鸡子“咯咯咯—咕咕,咯咯咯—咕咕”一个劲儿地叫着,很像说着那句“领上我!——哥哥,领上我吧——哥哥”,她也隐隐约约地听说娶她之前公公摔碗的事,就想,以公公的为人,万不会拆散她和小魁,要是当初老太爷多摔俩碗,或者再做些别的什么,世上不就又多了展呱呱喜滋滋的一对儿?公公最想说的那句话,就是多少年一直想说都不愿说出来的事。于是鼻子一酸,回头给林先生说:“写上吧,就写——爹,你到底有啥话儿没有说吔,真想说,就托个梦儿给俺。”
香香看看关在笼子里的石鸡子,一副歪歪倒倒的样子,就想,公公恁大的能耐,说没,还不是忒儿嘣就没了?世上真难找个舒心的人。于是说:“在家,憋红了眼儿,在外边儿,就叫老鹰吃了,反正都不舒心。林先生给写上吧:万事儿由命。”
香香说完以后,王炳中说:“满仓,你也去看看说说,在一块儿也一二十年了。”
满仓在远处看了看,他想,老爷子临死还给了俺十升米,那是叫俺好好儿活,就说:“先生给俺写上:好好儿活,命苦的东西儿多着呢。”
早来也过来看了看石鸡子那两只红眼,他想起了石鸡子香生生的肉,挨个儿看了一圈儿后,说:“这石鸡子,眼都红了,恐怕是不好吃了。给俺写上:好吃俺也不吃了,俺替爷爷好好儿喂着。”
王炳中听后又觉好笑,说:“净是个吃心,跟林先生好好儿念书,要不啥也不懂!——也算,林先生给写上吧。”一边说一边摸着早来的头,叹了一声气,说:“林先生给俺也写上:到了临死的绝路,不会说话的东西儿也能急红眼。——啥东西儿都一样,骨头长壮了,才有说话的份儿。”
林先生写完之后,把写好的一张张麻头纸一个个分给众人,回到座位又摊开一张纸,说:“这就叫石鸡子憋红眼儿。不受苦受难的人,成不了大事;一辈子顺水顺风的人,写不出好文章!”说完后,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周大中拍了一下脑袋,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叫俺说,那石鸡子是老爷生前的心爱之物儿,意思是叫咱都记住,不给整点儿东西儿,是物儿它就不能活,是人他就不听话儿。”
廷妮儿或许还在念叨着老太爷生前的许多好,她叫林先生写上的是:“苦命人,靠山山倒,靠水水跑。”
第二天上午,王炳中把那一摞纸,在那个青砖砌起来的墓丘子前一把火烧了,一大堆黑纸灰随着轻风扬起,飘飘摇摇地升入半空,他大喊着:“爹!是与不是,您老人家在那边慢慢儿琢磨,要说对了,给俺个信儿哦!”
赵世喜自从把几家店铺和上百亩的地卖与王家之后,猛然间就像一只严霜打了的柿子,软塌塌地没了个形状,偶尔的到石碾街去一下,也是真有些急事万不得已才去,即使到了街上,也是瑟缩着脖子低着头,一副有急事要办的样子。他总是害怕从此之后被人瞧不上眼:赵家的几代人,辉煌的家业就像一个貔貅,只见年年进日日收,就没有长着往外走东西的那个出口!不想在自己手里竟卖房卖地,那岂不是一个败家的征兆!在他看来,在他面前匆匆走过的一些人,仿佛都没有了先前的恭敬与谨慎,甚至有人将原来的“赵爷”或“赵老掌柜”直接喊成了“老赵”——心里就犹如刀挖了一般。
红梅娶过来之后,一切情况好像有了大相径庭的回转。宴席上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壮汉,有人还在人群里发现了别在后腰上黑洞洞的枪管,就悄悄地打听,世喜摸着山羊胡子,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说:“嗯?——你说那个?嘿嘿!嘿!那是家里的强子,不是警备队长么!怕有啥事儿,现在不太平不是?非要来几个便衣给招呼招呼,其实能有啥事儿?褪裤子放屁白费手续!你不知道,那边儿的人也有吔,大坡地一带打听打听,谁敢把咱咋着?”说着用手向西边指了指,意思是说八路军那边也来了人。
听话的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半顿饭的工夫儿,那消息就从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传了开去:赵家还是个动不得的主儿!
就是赵聚财,大家对他比平时也多了几分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