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上有孙二爹、孙三爹兄弟俩,两位老人都在战争年代参加过民兵,也都擅长讲故事。孙二爹给我留下最深印记的是这两句话:小鬼子枪法准啦,离南面大堆这么远,一枪就能撂倒你;八路不怕死,手榴弹一甩,眨眼就到跟前了。孙三爹讲的故事中我至今还记得的一句话是:新四军三师前身是老八路,厉害着呢。黄克诚师长我见过,瘦瘦的,戴眼镜,骑着高头大马。还有,我们刘姓本家的一个大奶奶也姓孙,抗战时好像是村妇救会主任,一到我家串门,就讲她当年遇险的故事:那次在小尧街给黑狗队盯上了,我翻进棺材铺,躲棺材里才没挨逮着,乖乖,差点没命了。这也许算是我受到的关于抗战与抗战文学的最早启蒙吧。
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从部队转业的叔叔送我们一本《小兵张嘎》连环画,我是爱不释手,不知翻了多少遍。这是我在口述文学之外拥有的抗战文学的第一个图文文本。四年级的时候开始迷上了长篇战争小说,其中就包括《敌后武工队》、《新儿女英雄传》等抗战经典长篇。那时,对抗战人物形象的兴趣都到了痴迷的程度,课桌上、课本上、屋墙上、路上、河滩上,到处都有过我留下的八路拿枪撂倒鬼子的涂鸦。
少年时代,我还喜欢东西三庄追着听说书、听小戏,尤其是夏日月光下、社场上,瞎子艺人弹着“三刮子”、操着几分侉音连说带唱的琴书《周法乾杀妻》,让我第一次知道,在我们的家乡还出过这么一位名贯民国海州属地、杀人不眨眼的伪军大队长周法乾。要说最早在我心中竖起的家乡的第一位形象鲜明的抗战时期的文学人物,应该就是这个人。除了他的杀妻故事,我后来还陆续听到了他的一些传说。有点奇怪的是,乡亲们提起他更多的是津津乐道,却看不到半点深恶痛绝。待到我后来带点研究的眼光去思考时,我意识到这个人及其传说,并不是诸如非善即恶那样的简单了。当近些年我想把他变成我笔下的文学形象,而征询一个算是他本家族人的同学看法时,他直截了当地提醒我:你可不能把他写得太坏了,他的好多坏事都是仇家编的。我明白,这个文学形象我得好好酝酿、培育了。我还想道一声:乡亲们,我小说中的“周法乾”及其他人物,是纯属虚构的文学人物,而不是历史人物,请千万别对号入座。
前些年有一阶段,我经常做一个“打鬼子”的梦。梦中自己成了八路去打鬼子,撤退时被鬼子追着。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便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快速踩起空气来,就像在水里踩水一样,立即上浮起来。越踩浮得越高,遇到高悬的电线,猛踩几下就像跳绳一样就飞了过去,气得小鬼子在下面干瞪眼。自己一得意,就笑醒过来。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中国人做过“打鬼子”的梦,反正我是做了好多年,直到近几年开始构思抗战小说时,这个梦才不再出现。
这些年,随着对资料、包括中日之外的第三方所著日本史的收集与研读,勾连我的故乡记忆,我逐步找到了我想要的一群人物原型,欲建构的文学意象也渐渐浮现。这过程中,我越来越感觉到,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无论是书面文本还是口头文本,基于价值观等因素而形成的各类抗战记忆之间的差异性是非常鲜明的,争夺话语权的意志也是随处可见的。且不说中日之间关于中日战争的观念鸿沟是如何深不见底,也不论两岸之间关于抗战的记忆是如何各自表述,单就大陆同胞对抗战的记忆来看也是千姿百态。争得面红耳赤也就罢了,有争鸣总比万马齐喑好,但“抗日神剧”之类满天飞的所谓“新英雄”话语,热衷的可不单单是即时快感,恐怕连直面历史与现实的勇气、对苦难的反思精神都一并消费掉了。那么,不看闲,不抱怨,参与进来,也来个“我的抗战记忆”的文学书写,是否会有点意义?
2010年6月17日晨,在窗外忽远忽近的布谷声中,我开始动笔,当天一口气写了六千多字后,忽然感到自己的准备并不那么充分。主要问题是我的视角还是更多地局限在中日国界的这一边。我不得不更细致地研究和关注那个时代的日本人到底穿什么、吃什么、干什么、想什么,尤其是底层普通百姓的生活形态是怎样的。当我注意到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乡村小姑娘衣着打扮、五官、气质,就连扎的小辫子都一如我童年(上世纪70年代)故乡的邻家姑娘时,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震撼,忽然冒出这样的看法:这哪里是日本人啊,分明就是徐福故里海州这一带的村民么。从这时起,结合最新的在日本的考古发现,我认定,徐福东渡尽管是传说,可秦人东渡多半是史实了。我在小说中引入“同文同种”情节,无意猎奇,更无意拉扯中日之间的血缘关系,只是想提醒自己,即使对异化为禽兽的日寇,他终究是“人”。当我们不把他们当人看了,一起步就偏了,自然越看就越看不懂了。
积淀、构思了一年半,2011年12月4日晨,我再次起笔。尽管过去也写过短篇小说,但写长篇我还是第一次,其中甘苦自知。这些年从事文化研究和文学批评累积的一些思考,对创作这部小说是否有帮助,我到现在也没底,只能留待受众评判了。竭诚感谢家人、文友给我的鼓励和支持,我自当永记于心,倍加珍惜,并视之为我后续创作的强大动力。我尤其要衷心感谢著名作家、省作协副主席储福金先生,著名作家、藏书家薛冰先生,著名作家、编辑家傅晓红女士,没有他们在我文学道路上的引领与鼓励,就没有我在文学上的梦想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