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帅克的远征(1)

作者:雅洛斯拉夫·哈谢克    更新时间:2013-08-01 14:02:50

古代的名将色诺芬手里没有一张地图,踏遍了小亚细亚,以及天晓得还有些什么地方。古代歌特人没有任何地形上的知识,居然也完成了他们的远征。远征就是大跨步笔直向前迈进,深入荒僻的地方,四周都是时刻想乘机来下毒手的敌人。

  凯撒的军队在遥远的北国的时候(顺便提一下:他们并没靠任何地图就走到那一带),决定回罗马的时候换一条路,好多见些世面。他们也走到了家,也许因此才有那句“条条道路通罗马”的名言。

  同样,条条道路都通布迪尤维斯,这一点好兵帅克是完全坚信不疑的。因此,当他望到的不是布迪尤维斯一带,而是米里夫斯柯左近的一个村子,帅克依然向西吃力地走去。在克维托夫和乌拉兹之间的大路上,他迟到一位刚从教堂出来的老大娘。她向他打了个基督教徒的招呼说:

  “日安啊,当兵的。你到哪儿去?”

  “我到布迪尤维斯找我的联队去,”帅克回答说。“我要打仗去,老大娘。”

  “可是你走错路了,当兵的。”老大娘惊慌地说。“这么走下去,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要是照直走,你就会走到克拉托卫。”

  “那么,我想我可以从克拉托卫走到布迪尤维斯的,”帅克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说。“自然,这段路可不短,特别是像我这样愿意尽职的人,如果不能早些回到联队上,一定会吃苦头。”

  老大娘怜悯地望着帅克说道:

  “你在那矮树林子里等着,我给你弄点土豆汤来,叫你暖和暖和。你从这儿可以看得见我们的茅屋,就在矮树林子后头,偏左点。我们村儿里你可去不得,那边警察多得像苍蝇。”

  帅克在矮树林子里等了她半个多钟头,这位可怜的老大娘才把土豆汤盛在盆子里带了来;为了保暖,周围还用布包起来。当帅克喝完了汤,感到暖和时,她又从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腊肉,塞到帅克的衣袋里,给他划了个十字,告诉他说,前线上有她两个孙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重说了他必得走过的和他必得躲避的村庄的名字。最后,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币,给了他,叫他去买点白兰地酒喝喝。

  帅克就按着老大娘指点的路走去。在斯基坎左近他遇到一个年老的流浪汉。他请帅克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通白兰地酒,直像他跟帅克已经相识多年了似的。

  “别穿你那身打扮走路,”他劝帅克道。“那身军装八成儿会叫你倒楣的。这一带警察很多,穿着那套衣裳你什么也不用想讨到。警察不像从前那样跟我们为难了。他们现在专门来对付你们这种人。”

  “你到哪儿去呀?”流浪汉过一阵又问了一句。这时他们都点上了烟斗,慢慢地穿过村庄。

  “到布迪尤维斯去。”

  “我的老天爷!”流浪汉听了惊叫起来。“你要是去那儿,他们一定会马上把你逮住。你一点点逃跑的机会也不会有的。你要的就是一身老百姓的衣裳,上面最好是脏得一场糊涂,那么你就可以冒充残疾人了。可是你用不着害怕。打这儿走上四个钟头就可以到一个地方,那里住着我的一个老伙计,是个老牧人。咱们可以在那儿歇一夜,第二天早上到斯特拉柯尼斯去,在那一带替你弄一套老百姓的衣裳。”

  那个牧人原来是个很殷勤的老家伙。他还记得他爷爷讲给他听的一些关于法国战争的掌故。

  “孩子们,可不是吗”,他们都围着火炉坐下,炉子上正煮着带皮的土豆,他解释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跟这儿这个当兵的一样,也开过小差。可是走到沃德拿尼就给抓住了,把他的脊梁揍得皮开肉绽的。可是,他还算不上吃了苦头,差得远呢。普鲁提文那边有个家伙,他是看鱼塘的老雅里施的爷爷,为了逃跑他尝了一筒子火药,是在皮塞克地方打死的。他们在皮塞克的垒墙上枪决他以前,还给他夹击的刑罚,狠狠揍了他六百下棍子。打完了以后,他倒巴不得去吃那颗子弹了,好解脱痛苦。你是什么时候开的小差?”他问帅克道。

  “就在点完我的名字以后,他们叫我们往兵营里开步走的时候,”帅克回答道,他觉得老牧人既然相信他是个逃兵,他不便去动摇他的信心。

  “那么你现在到哪儿去呢?”

  “他发疯了,真的,”那个流浪汉替帅克回答说。“他别处不去,单单想奔布迪尤维斯。像他这样没经验的小伙子自然会那么干。我得教他一两手。首先,咱们得搞点子老百姓的衣裳来,有了那个就好办了。咱们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然后再找个地方干点庄稼活。今年大家可有一阵子罪受。一个家伙告诉我说,他们要把咱们流浪汉全逮起来,叫咱们到地里去干活。所以我想咱们不如干脆自动去。到那时候不会剩下多少人的,一定会一网打尽。”

  “这个仗你估量着今年打得完吧?”牧人问道。“啊,小伙子你想的不差。早先的仗,打起来那才没结没完呢。先是拿破仑战争,然后是我听人说起的:瑞典战争,和七年战争。”

  放了土豆的水煮开了。沉默了一会,老牧人用未卜先知的口气说道:

  “可是这场战争他不用想打赢的,咱们皇帝打不赢的,我的小伙子。大伙儿不站在他那边。人们说,这场战争打完以后就不会再有皇帝了,他们就要把皇家的田庄分掉。警察已经抓到几个说这种话的人。唉,警察现在是想怎样干就怎样干。”

  牧人随着就把煮土豆锅里的水倒掉,又在这盘菜里放上酸羊奶。他们马马虎虎吃完了饭,不多久就在那很暖和的小屋子里睡着了。

  半夜里,帅克悄悄地穿上衣裳,溜了出去。月亮正从东边升起,给他壮了胆,他就趁着月光往东走去,一路上喃喃自语着:

  “早晚我总会走到布迪尤维斯的。”

  可是很不巧,离开普鲁提文以后他应该朝南往布迪尤维斯走,他却朝北往皮塞克的方向走去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望见近处有个村庄。当他正走下一座小山的时候,池塘后边白茅屋里钻出一个警察来,就像一只在网上埋伏着的蜘蛛。他照直走到帅克面前说:

  “你上哪儿去?”

  “到布迪尤维斯,到我的联队上去。”

  警察讥讽地笑了笑。

  “可是你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你把布迪尤维斯丢在后脑勺啦。”他把帅克拖到派出所去。

  “哦,我们很高兴见到你,”普提木的巡官这么开始说道,他出名的有手段,同时又很精明。他对逮捕或扣押的犯人从来不大声恫吓,只让他们受到一种盘问,终于连无辜的人也会承认有罪的。

  “坐下,不要拘束。”他接着说。“你走了这么长一段路,一定累了吧。好,告诉我们你是到哪儿去?”

  帅克又说了一遍是到布迪尤维斯的联队上去。

  “那么你走错路了吧,”巡官微笑着说道,“因为你不是朝着布迪尤维斯走,是背着它走。”

  巡官和气地盯住帅克。他用镇定而且庄重的口气回答说:

  “尽管那样,可是我去的还是布迪尤维斯。”

  “那么你听着,”巡官依然用很友善的口气对帅克说道,“我要证明你搞错了。到最后,你会知道你越否认,你就越不容易招认。”

  “您这话说对了,”帅克说,“越否认就越不容易招认。”

  “这就对了。现在你搞明白了:我要你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这个布迪尤维斯去的?”

  “我是从塔伯尔出发的。”

  “你在塔伯尔干些什么呢?”

  “我在那儿等侯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

  “你为什么没搭上开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呢?”

  “因为我没有车票。”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发给你一张免费乘车证呢?你是个军人,这是你应该享受的权利呀。”

  “因为我身上没带着证件。”

  派出所所有的警员都彼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巡官接着说下去:

  “这么说来你是待在塔伯尔车站上的。你衣袋里有什么没有?咱们看看都有些什么。”

  他们把帅克从头到脚搜查了一通,除了一只烟斗和火柴以外,什么也没搜出来。于是,巡官又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你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用不着。”

  “嗳呀,”巡官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麻烦鬼!你在塔伯尔火车站待了很久吗?”

  “一直待到最后一趟往布迪尤维斯的火车开出去的时候。”

  “你在车站上干些什么呢?”

  “跟一些老总们聊天。”

  巡官又跟他的同僚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你跟他们聊些什么?你问过他们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我问他们从什么联队来的,他们正要到哪里去。”

  “我知道啦。你不曾问问他们联队里有多少人,是怎样编制的?”

  “没有,我没问那些,因为我都知道得烂熟。多少年以前就知道了。”

  “这么一说,军事部署你知道得很不少。”

  “我想是这样吧。”

  然后,巡官向周围他的下属们环视了一下,就扬扬得意地打出他那张王牌来:

  “你会说俄国话吗?”

  “不会。”

  巡官对他的助手点头示意。当他们两人到了隔壁房间时,他一面搓着双手,一面得意着他这回彻头彻尾的成功,而且是准跑不掉了。他宣布说:

  “嘿,你听见了吗?他不会说俄国话。这小伙子足有一大车猴子那么狡猾。除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他什么都招认了。明天我们就把他送到皮塞克的警察分局长那儿去。对付这些歹徒的诀窍就是随时都要机警,同时,对他们要和和气气的。你看见我是怎样戳穿他的?你不会想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吧?看来他就像个乡村里的白痴,可是你最要提防的正是这种人。好吧,你把他关好了,把门锁上。我去起草个报告。”

  于是,下半晌巡官就带着满脸笑容起草报告,每句话都用上Spionageverda-chtig这个字眼儿。

  他越往下写,情势越清楚。最后他用他那奇妙的官场使用的德文写道:“该敌方军官当于即日押交皮塞克警察分局局长,职谨此呈报。”想到自己的成就,他笑了笑,然后把他的助手喊来:

  “你们给敌方军官东西吃了没有?”

  “根据长官您的吩咐,只有中午以前带来并且经过审讯的人才供给伙食呢。”

“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案子呀,”巡官很神气地说。“他是个高级军官,是参谋部的。俄国人才不会用下士来刺探军情呢。你可以派人到公猫饭馆给他叫顿午饭吃。然后叫他们沏茶,搁上点儿甜酒,把东西都送到这儿来。不用提是给谁预备的。老实说,咱们逮住了什么人可谁也别告诉。这是个军事机密。他现在正在干么呢?”

  “他想要一点点烟草。他正在卫兵室坐着哪,看来是心满意足的,直好像在他自己家里似的。‘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他说,‘你们这里的炉子也不走烟。我待得挺痛快。你们的炉子要是走烟的话,就应当把烟囱扫一扫。可是只能在下午扫,永远不要在太阳正对着烟囱晒着的时候扫,’他说。”

  “哦,那也不过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狡猾,”巡官说,声音里充满了得意的心情。“他假装出满不在乎。不管怎样,他知道是要把他枪毙的。尽管他是个敌人,这种人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瞧,你可以说他等于已经死到临头了。我还不敢说咱们究竟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咱们也许摇摆一阵,手又缩回去了。可是他呢,坐在那儿说着:‘这个地方倒是又舒服又暖和,你们这里的烟囱也不走烟’。这才真正叫作胆子呢。不含糊!一个人要是想干那样的事,他先得有钢铁一般的神经和骨气。他得有骨气和胆子。咱们奥地利要来上点儿胆子倒是蛮好的。并不是说,咱们这儿没有英雄。我在报上还看到……。可是话又说回来,咱们在这儿聊天白糟蹋时间。你尽管去给他叫饭去吧,回头顺便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帅克被带进来的时候,巡官先寻思了一下,随着就进行起他那种审讯了。

  “你到布迪尤维斯去干什么?”

  “到第九十一联队上去。”

  巡官叫帅克回到卫兵室去,然后趁他还没忘记,马上在他正起草给皮塞克警察分局长的那份呈文上加了一句:“此犯操纯熟之捷语,正前往布迪尤维斯参加步兵第九十一联队。”

  巡官兴高采烈地搓着手,对自己搜集了这么丰富的资料,以及用他的盘问方法审出这么详细的情节来,感到十分满意。他惬意地笑着,从书桌的文件架拿下布拉格警察总监发布的一份密令,上面照例标着“机密”字样,密令的内容是这样:

  各地警察当局对其辖区内一干过往行人,必须严加戒备,此为当务之急。自我军于东加里西亚作战以来,数支俄军已越过喀尔巴阡山侵入我国疆土,战线因而更向帝国西部转移。在此新形势下,战线之变幻无常更有利于俄国间谍深入我国腹地,尤以摩拉维亚及西里西亚二省为甚。据密报:大批俄国间谍已由该两省潜入波希米亚省。其中现已证明有来自俄国之捷克人多名,曾在俄国军事学校受训,擅长捷语。此种人尤为危险,因彼等足以在捷克人间散布叛国宣传,并估计此刻早已散布。兹训令各地警察当局遇有可疑人物,概予扣留。兵营、兵站及兵车所过之车站附近,防守尤宜严密。行人一经扣留,应立即盘问,然后移交有关上级办理。此令。

  巡官满意地笑了笑,把那个秘密文件又放回标着“密令”的文件架上去。文件架上还放着许多密令,都是内务部和国防部协同草拟的。布拉格警察局整天忙着复写、分发这些密令,其中包括:

  应严密注意当地人口流动的指示。

  如何利用交谈以探查前方消息对于当地人口流动之影响的指示。

  当地居民对战争公债态度及认购情况的调查表。

  已经入伍及行将入伍者情绪的调查表。

  立即确查当地居民属何政党以及各个政党人口比重的指示。

  注意当地政党首领行动的指示。

  关于调查叛国嫌疑分子交结之朋友并确定其叛国表现的命令。

  关于如何从当地居民中物色告密人的命令。

  各地领津贴的告密人应依章登记服役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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