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骑尉的父亲生前是一五品官,“长毛儿反”的时候阵亡于枪林弹雨之中一死壮千古了,儿子最后被朝廷准了个恩骑尉的世袭罔替。恩骑尉虽无太大的能耐,却因袭了祖上的荫功倒也吃穿不愁,时不时穿梭于达贵名流之间,加上翩翩少年聪明伶俐,又花马吊嘴地能言善辩,最易投得寂寞女人的机缘。文小姐那氤氲缱绻、旖旎一片的绿芭蕉,便如饥似渴地迎接了恩骑尉轻舒曼打的雨滴——恰似在那片风月无边的蓝天白云之下,不失时机地巧遇了一个吟诗的才秀。
这种事早就长腿似的传遍了应天府的角角落落,汪程子却直到恩骑尉夫妻在街上打做一团时,才知道自己的绿帽子,早被头顶的太阳晒得褪了颜色。恩骑尉抡了一通大巴掌之后,那个女人的脸庞就乌肿得猪头一般了,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用尽了恶毒而疯狂的污言秽语。程子满腔怒火地回到府中,却寻不见文小姐的影踪。
三天后,程子终于见到了文千秀,本来思索再三的一腔子激昂和义愤,开始就被文小姐冷若冰霜又镇若泰山的气度削去了大半,咬牙切齿地也刚刚吼了两嗓子,文小姐当年那些火辣辣的娇艳,就忽然变成了风刀霜剑,在把汪程子剁砍个遍体鳞伤之后,窦娥一般冤屈的她,又不依不饶地拉着他见了文大人。
文大人仍是那副肥大而厚实的腮帮子,不紧不慢地皱着眉头呷着茶,只是屁股下面的小竹椅,换成了一副泛着金光的楠木太师椅。
进门时,画梁间的燕子拉下一泡屎,不偏不倚地正打在程子的头上,自从那会儿起,他连同借来的三分胆气也跑了个精光。文小姐梨花带雨一般地立在文大人跟前抽抽咽咽。
文大人呷过最后一口茶,将那透着光亮的茶碗放到八仙桌上,程子的两只手垂垂地沉着,惶惶不安的心和脚下的青砖一样冰冷而绝望。当听到茶碗的盖子发出嘀铃铃的脆响时,心中忽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文大人的出身尽管也是一介武夫,但平时的行为作派,却温文尔雅的儒生一般,摔碟扳碗的事情,一般是很少有的。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如此的事理不通!”程子的腿不由地一哆嗦。“想做西林县的张鸣凤?——死无葬身之地!”文大人沙哑而粗壮的嗓音里,好像夹杂了无数的棍棒。
文大人说的西林县张鸣凤,就是著名的“西林教案”的主角,也是常说的“马神甫事件”。
法国神父马赖,在广西西林借传教之名奸淫妇女、强抢民财,精通为官之道的原县令黄德明敷衍了事,图了个圆满的自保。三年后新任知县张鸣凤到任,将民怨沸腾的“马神甫”马赖依律正法,从而招来了英法的炮舰,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最后张鸣凤不仅被革了职,西林县还赔付了两万两白银给法国人重修教堂。
汪程子虽然没有张鸣凤那样的惊天之举,却也指使手下的兵丁,将一擅闯军营的洋人打成了猪头三,若非文大人的极力周旋,单凭程子的道行,真还不好收场。了结那件事情时,文大人叫女儿连洋人的马弁也塞给了一块白光光的银锭。
“堂堂五尺男儿之身,竟不能安身立命!上不能孝父母,中不能养妻儿,下不能荫子孙!整日弄些个歪歪事来,也不见些长进,不学无术何以安身,嗯?——学而不精何以立命?嗯?——连那卜卦的先生都知道,官鬼、父母、妻财、兄弟、子孙为我之六亲,你却一味愚钝,六亲不认!何为官鬼?嗯?——无官不为鬼,无鬼不成官,官鬼原本一家!何谓妻财?——嗯?——嗯?六亲不认,愚钝至极!”
文大人的一番话声音虽然不大,却像一只巨大的手摄去了程子的七分魂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别以为学了些故障就能癫狂起来,那只是些奇技淫巧、雕虫小技而已!嗯——”文大人似乎有些激动,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也许是以为说话重了些,又接着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当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汪程子才挪了挪站得酸麻的双腿,四下张望早空无一人,连那茶碗也早不再冒气了,他才和过堂的囚徒一般,癔癔症症地出了门。
等汪程子回到家,做梦一般地清醒之后,才把文大人的话过滤整理了一遍。对于那些话,他忽然有些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感觉:文大人骨子里的混沌,原不比兵营里送开水的老驴头清澈多少!自己冬捱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夫,却原来不过是些“奇技淫巧”?至于那“天下本无事”,他更不明白岳丈说的是他汪程子,还是文千秀,或是恩骑尉?想来想去的半天,竟也一片茫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文小姐所言——“装了一脑袋的豆腐脑儿?”
汪程子再次将父亲的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他这次没有和从前一样的眼泪汪汪,文大人的那个“奇技淫巧”久久地在心头萦怀不下——自己在校场上抡圆了一百二十斤的大刀,那本应是一幅叹为观止,且浸满了意志和汗水的壮美图画,如今却成了狗屁一个!他的自尊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
程子因为母亲的奔波劳碌而早产,自小一副瘦弱的身子骨,母亲那一文一文地积攒起来的带有豆腥味的钱,坚定不移地将他送入了学堂,弱小的程子尽管学绩优良,却经常地遭人欺负,又因常常拖欠先生的费用,弄得先生也没有个好眉眼。
一日,同窗的一富家子弟趁先生不在,偷偷地抽走程子坐的凳子,将他摔了个跟头后,又一步跨上去将他骑在身下,还将他的裤子褪到屁股蛋子下,在他的屁股上画了一个有眉、有鼻、有眼的大脸。身材羸弱的程子终于翻起身后,顺手抄起同窗平时就炫耀不已的那方砚台,猛地将同窗的脑袋砸了一个窟窿,鲜血咕嘟咕嘟地四处流淌。
后来,万里红赔了人家医药保养不说,单那一方砚台,就要了一家人的性命。
那砚台据说是产于肇庆端州一品大眼老坑的端砚:砚池中鸡蛋大小的石眼仿佛一轮初升的皎月,四周镂空镌刻着苍松翠柏,一对仙鹤伸展双翅,仿佛自那翠柏上腾空而起,云海中半露笑脸的红日伴着巧笑的嫦娥,嫦娥裙带飘飘,如梦似幻地奔向那中心的圆月。
同窗的家人说,这方砚台买时即用了一百两纹银,按时下价格不应低于三百两。而汪家的全部家当也抵不得十两纹银,那人家砸了汪家的豆腐脑摊子以后,汪家以万里红当面将程子痛打一顿,程子从此绝不踏入学堂半步为条件,此事才暂时告一阶段。
自这件事后,程子仍旧的诸事不顺。一日,他到米店籴了些磨豆腐脑的豆子,正背着口袋往家走,天空便乌云翻滚的将要下雨,程子急匆匆地往家赶,不想从身后过来一帮巡视老爷的车马队,因天空里闷雷闪电喧嚣不停,前边开道的衙皂吆喝几声程子并未听见,那衙皂便揪住程子的脖领,一个巴掌打将下来,程子在绿呢大轿一闪之后,就浑身松软地向后倒了去。
等程子醒来后,四周已是滂沱大雨一片,装豆子的布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满地的豆子在随水漂流。
经受衙皂狠命的一掌和那场滂沱大雨之后,体质本来就差的程子,被程大宝背回去之后昏睡了两天两夜。自此以后,那顶颤巍巍的绿呢大轿,便时刻在他的脑海闪现,久而久之,一种来自五脏六腑和强烈追求,在他的心中逐渐幻化成一种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最终造就了“汪解元”——汪程子。
只是,就是再倒回去五十年,在文大人面前,“解元”的头衔也不一定比他盖碗里的一片茶叶能金贵多少。程子自从经历了文大人的那次呵训之后,似乎接受了一次重大的思维改变,文小姐早把汪小小交于佣人看养,自己整日逍遥变幻如秋日的云,汪程子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看,文小姐更是打破不如摔破,和那个恩骑尉日渐一日地炽烈起来,两个人说不清是雨夹了风,还是风裹了雨,风雨交加却来得有声有色,只是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汪程子不知自何时起,也格外地豁达和敞朗起来,他结交了许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挚友,甚至和小有名气的画家吴伯年和任昌硕也成了至亲的密友。
这天傍晚,汪程子在办完军营里的公务之后,换了青布蓝衫,直奔夫子庙方向而来,几个朋友早已在门前等候多时。
自从前些日子在秦淮河上和一个叫碧玉箫的女子吃了一顿花酒之后,他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感受:那个女人就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块良田,悄无声息地叫别人耕种了好久之后,如今那绿茵茵的一片脆嫩,又招招摇摇地向他摆手——牵肠挂肚的感觉简直就是前生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