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断秦淮不风流(4)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8-18 22:16:10

文千秀小姐多次循循善诱软硬兼施,无奈汪程子王八吃秤砣一般的铁石心肠,唯一的理由就是“想晚上睡个踏实觉”,气得文小姐用手戳了他的鼻子骂:“满脑袋豆腐脑儿,一身的葱花儿饼!”

一日,一个陌生的河南人来到万里红的豆腐脑小店,在一家人的诧异和惶恐之中,他带来了汪天成的消息。

汪天成的那伙捻子在山东杀了清将僧格林沁后,和清兵及淮军又打了最后一次恶仗。也许是天意的安排,滂沱大雨下了三日三夜,汪天成的那伙捻子全是骑兵,原来计划得天衣无缝,无奈这连绵的大雨浸泡得到处松软一片,马匹一脚踏下去,泥水几乎贴到肚皮上,失去了双腿的捻子几乎全军覆没。汪天成和少数几个人跳入黄河才捡回一条性命,最后一路向西奔逃,到达太行山最南端的王莽岭安顿下来。

王莽岭是太行山系的一部分,也是山西和中原的界山,相传西汉王莽因追杀刘秀在此安营扎寨。那里共有大小山峰近百座,个个山头如斧劈刀削一般耸入云霄,大的山峰顶上可以跑马,小的山峰顶上仅能落鸦,登上峰顶,便有一种人在天上俯瞰中原的感觉。山里多数乡民生生相传自给自足,对于山外的世界,是“偶有壮侠之士舍命出入”。相传老子在此炼丹,王莽刘秀在此开战,那里的的确确是一个安身逃命的绝好场所。立足那苍茫的大山,便永远的老天爷为幺自己为二。

汪天成休生养息之后,便想起了万里红和未曾谋面的孩子,就派一可靠的喽啰辗转找到了夫子庙。

汪程子想想一家妻小,看看繁华的京城,无论如何不想去做聚啸山林的土匪,他给来人吃饱豆腐脑和葱花饼后,备了些盘缠便打发了去。好在文千秀对这些并不知情。

那个被打发走的人,虽吹皱了万里红心头的一池春水,对程子一家小三口,却像落入树上的一只鸟,连叽喳几下都没有就又飞走了,如果没有注意那个轻轻晃动的树枝,还以为是刮了一股风。

程子不仅与衙门的事体格格不入,更糟糕的是,他也弄不懂娇妻的柔情蜜意和风月无边。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热兵器就一批批地涌入军营,程子整日和属下把那些火枪火炮玩得不亦乐乎,他不仅好身手,而且好枪法。官场上除了那些说话算数的人之外,那些说了也白说的人,起哄一般地都夸程子“真乃天降良材也”。

一日,文小姐忍无可忍地将又要提脚出门的汪程子,揪了耳朵提了回去——犹如一苍劲的雄鹰抓了一只无奈的小兔子。她粉面含威杏眼圆睁,一只玉手敲木鱼一般地击打着汪程子的前额:“猪头!猪头!满脑子的豆腐脑儿,一身的葱花儿饼!”程子一手扶了那片绿荫如织的凤尾竹,一手摸索着被敲疼的前额,耷拉着眼皮大气儿不出。

程子的额头自上私塾开始,便没少遭受先生的打击,文小姐玉手的频频击打,就像往秦淮河里撒下一把谷糠,根本不能激起一丝的涟漪。

文小姐见程子无动于衷,骂了句“不出血不出脓的东西”后,就索性坐在一方黑黝黝的小凳子上,继续释放那积蓄太久的一腔怒火:“嗯?——大清的官员也确实的不好做喂,你给我说一下当官的要件。——咱可说好,小女子可想听句脆生生的话儿,吭吭憋憋的不利索,不能说我又欺负你。”程子只是不吭。

根据以往的经验,文小姐要的结果往往稀奇又古怪,和茶肆酒坊里说书的先生一般刁钻而滑稽,有些时候好像有些讲究,却登不得大雅又合不得逻辑。对汪程子来说,那些答案永远是一只来自九霄云外的四不像怪兽,什么也不是,却包含了说不清的酸甜或喜怒,犹如两个无事可做无话可说的人,找了一些逗闷子倒阴阳的话题,弄不好又会给额头招来第二次沉重的打击。所以他仍是不言不语,低了头,两只手垂垂地沉着。——那是他自小就练成的经典而有代表性的动作,父母面前、先生面前、学友面前、吃完豆腐脑的客人面前,他永远低着头,两只手永远垂垂地沉着。那是一个虔诚地接受教诲和训导的姿势。

“不知道记住记不住,我告诉你,说了你可要记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儿要考你。这做官的第一要件:也算念过学堂——不认字不行,认多了也没用,奏折自有人写,皇命不缺人念,偶尔用用,认几个斗中。”

“第二要件:神智也算正常——不傻不苶斗中,不用背流星赶月,也不用算天干地支——又没人找你算卦。要做官,不说疯话也得办疯事,疯得叫人害怕,官就做得越大,四平八稳按部就班,那当不成个官,当成了也干不久。再说,官大脾气就大,不说几句疯话还露不出威风哩!”

“第三要件:身子也算强壮——不聋不瞎斗行,瘸点儿拐点儿也将就,当官的十人九病,那是疯事做多了吓的,再就是整日闲着没事,就找了补药吃,补药吃多了,没病也得给补出个毛病——听清了?点头儿你也没听清,听清你也不明白。”

“最后一个,那做官的要要件是什么——嗯?不说怕你到死都不知道,你可听清了:一个是让不让你做,那不走鬼道又不通鬼首的人,十八次投生也轮不着你做;再一个是做不做得成,那不会鬼术又不拜鬼师的人,进退九九八十一次还是做不成!”庆幸的是,文小姐高高兴兴地自己说出了答案。

和许多时候一样,文小姐风里雨里地说,汪程子云笼雾罩地听,像在听一支唱不完的山歌。幸好有一位都司夫人请文千秀打牌,程子便大赦似地逃出府第,又奔那练兵场去了。文小姐的话仿佛在耳边又刮了一股风。——无论怎样的调教,也改变不了他流淌在体内的葱花饼的血液。

 

程大宝和万里红也许因为程子不再需要照料,也许是因为文小姐的气指颐使,两个人也早受不了了,在汪天成第二次派人来的时候,给程子留下父亲的一封信后,两个人泪眼婆娑地走了。

两人走后,汪程子似乎平添了许多的落寞和惆怅,尤其是汪天成的那封信,他每次看见,总像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脊背上喘不过气来,看后就不愿再看,过一段时光便又忍不住拿出来又看,太陌生又太亲切的那种感受,连心垂子都会在胸膛里抖索不停:

程子吾儿:

 二十余载未曾谋面,心实堪堪,思实切切!本为人父,未曾与儿喂得半粒米水,本属无奈,复何以堪!

 窃闻吾儿已巍巍一丈夫也,为父喜甚!幸甚!然思吾儿终日与狼妓为伍,通宵达旦之惶惶不胜言表。

狼妓者,大清之官也,乃娼妓与豺狼苟且之物耳。妓之何谓?每遇财势,温存作猫状,依人为鸟态,无求则诱之,有求则必应。以腌臜之物**理纲常者也。思之得乃窃喜非常,以阿堵之物夸耀市井;思无得则蛇口蝎尾,置之死地而后快也。故妓不可狎。狎妓者劳神去财且有弃尸荒野之虑也。

豺狼之性,古人备述久矣!遇肥而啖肉,逢瘦而咥骨,孜孜以求,永不倦耳。间或食之,旋又饿焉!古有养狼而乐之者乎?未有也。呜呼!狼之性也,但强于已者,藏尾夹尻落荒而逃;几弱于已者,啖肉茹血咥骨吸髓。盖与狼共舞之流,非智障亦狂徒也。

予观夫大清之官,貌申申如也状妖妖倍也,实乃无耻之徒猥琐之辈,其为官之本宛**耳:但逢污秽之地,气昂昂如矫兔出洞;每遇凛冽之泉,委靡靡似病虫如厕。古之声名‘狼籍’者盖谬误也,应作‘狼妓’也。夫大清之官实名‘狼妓’!十之八九未过有之也。

而今而后时风日下,斯文扫地人心不古,予观之也久矣。吾儿置小舟一叶于惊涛骇浪,故为父惴惴而惶惶不复苟且。故求放浪形骸于山野,笑古论今于云中。为父始自万重山水一草芥,草者,食草之物也,其平淡如水囿心于胸,平齿而宽足,几无伤人之志——天性使然也。大凡伤人之物,均具尖牙兼利爪也。食草之类至上之斗,乃怒目眈眈角之蹄之而已矣。而今为拒鱼肉于人之祸,乃为草寇——吾之性终为草矣。

万望贴贴而思,不胜惶恐矣。若摒弃苍蝇竟血之地,抛却‘狼妓’群舞之窼,则幸甚莫大焉。                                                                 

 天成字

不说汪程子日日心乱如麻,文小姐却日日的变本加厉没个好脸色。原来的文小姐,三春的碧桃一般,浓艳似火地缀满枝头,如今却春风无语皎月不霁了。或许她就是一架上好的古琴,本该一音动千古,只是少了那只相般配的抚琴的手。

终于有一天,一个浪漫的恩骑尉闯入她那云缠雾绕的幽梦中。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