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呈示部),副部主题 小留学生手记(1)

作者:曾晓文    更新时间:2014-08-18 15:33:43

第一部分:(呈示部),副部主题

小留学生手记(1)

风终于停了,太阳慢慢升起,天地清明。单簧管娓娓道来,长笛和大提琴轻轻衬托,世界似乎恢复了安静和温柔。激烈的抗争舒缓了,内心愉悦,甚至浮现幻想。远离主宰的命运,享受灵魂短促的休憩,感觉爱的轻抚,是多么令人着迷啊。

——柴可夫斯基《f小调第四交响曲》

我的日子是一幅绸缎,在初秋的一个早晨,这幅绸缎被打了个褶皱。

那天早晨我淋浴后,穿上深蓝色的制服上衣,配蓝绿格相间的短裙、长及膝盖白色棉布袜、大头厚底的黑皮鞋。我喜欢这套异国情调的打扮。

几个月前,我还在中国的W市大学英语系自费班读大一,生活在我妈卓霞身边。目前我在多伦多思明学院读国际商贸专科,寄宿在苏菲家里。苏菲家的地下室全装修过,有两间舒适的卧室,我住其中的一间。这里虽被称作地下室,但窗户在地面之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花园的草地,草尖上闪动着晨光。

生活的镜头不转则已,一转,就换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让我有点儿头晕目眩。

我妈说,她那一代人穷则思变,现在生活变富裕、变容易了,人也老了,雄心锐减,但想让下一代换个活法。我出国留学,算是家族思变的里程碑。其实我代表不了一个家族,只能代表我妈。穷与富,都是相对而言。我妈在土地局当资料员,算中产偏下阶层,但比起我男朋友健立的爸爸,是小巫见大巫。健立的爸爸陆湾是我妈的上司,土地局的局长。健立到美国加州留学,登陆第二天就买了辆宝马。我妈拿出全部积蓄,也不够我到美国留学,只好“委屈”我来加拿大。我在登陆第二天买了一张地铁月票。

我涂上唇霜,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照片。浴室的光线不够理想,没拍出清新可人的效果。我上了楼,来到起居室的玻璃窗前,惊喜地发现窗外的树叶已透出殷红。不出家门就能欣赏到好风景,这让我开心。我又自拍了一张照片。晨光柔和地照到我的脸上,我的笑容青春无邪。我立即把照片传给了健立。

我走进餐室,闻到面包的香气。烤面包器发出一声脆响,四片面包同时雀跃地跳动起来,随后归于静止。你来得太及时了!主妇苏菲说,早餐刚准备好。她照例把一头金色卷发绾在脑后,穿一件过膝的T恤衫,随意却美丽。我在餐桌旁坐下来,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橙汁没有添加色素和糖,味道纯正,使这个早晨变得色香味俱佳。

这时琼走进了厨房。她穿一套粉红公主裙,一双粉红漆皮鞋,头戴锡纸皮做的皇冠。你们看,我像不像公主?我是不是比公主还美?她踮起脚尖,扭转身体,让裙摆像花一般绽开,随后又做了一个优雅的谢幕姿势。

我的上帝!你怎么这么早就穿戴好了?苏菲惊讶地叫道,演出到晚上六点才开始!你把服装弄脏了怎么办?

琼将在学校的戏剧演出中扮一位公主,为此已足足兴奋了两个星期。你说我到底美不美吗?琼仍在要求赞美。

美,美! 苏菲嗔怪道,好了,不要显摆了,坐下吃早餐。

丽贝卡,你说呢?琼扭过头来问我,丽贝卡是我的英文名字。

当然美!我敷衍道,心想赞美其实好空洞,不能当面包吃。我在她的年纪也整天闹着要求赞美。那时我妈刚惨遭抛弃。我爸被他的一个女学生勾走了,为了和那女学生在一起,他竟然放弃了在名牌大学的职位,跳槽到深圳一家职业学院去教书。他很少回家看望我,更不要提赞美我。我对他的印象,简直像西藏高原上的氧气一般稀薄。我妈整日以泪洗面,根本没心情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

苏菲把盛着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在我对面坐下来,说,你看琼现在活蹦乱跳的样子,一定想象不出她当初身体多弱……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琼的长头发,眼里满是温柔和骄傲。她和琼坐在一起,是一幅特别的画:一个金发碧眼,一个黑发黑眼,彼此没有血缘,却亲密无间。我突然希望回到琼的年纪,接受苏菲轻轻的爱抚……

这时,门被撞开了,一个高壮的男人携一股旋风闯进来。他的衣服,似乎原本是一条红黄条纹的毯子,不过被他掏了个洞,把他脏兮兮的、发散酸气的头从洞中间伸了出来。他的脸黝黑粗糙,肌肉有些横向发展,让我立即联想到好莱坞某部电影里的印第安酋长。琼发出一声恐惧尖叫,我也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叉子。

苏菲惊喜地叫了一声:保罗!并扑过去,给这个名叫保罗的男人一个熊抱,问,怎么事先不打个电话?

酋长保罗在我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弄出咯吱咯吱的烦人响声。我在心里开始叫他酋长。他说:临时决定的,在温哥华地区参加了一个抗议活动,出了点意外,想改个环境,换换心情。

是来躲风头的,没准儿还是个逃犯!我想。

什么意外?苏菲紧张起来。

我的一个伙伴和警察冲突,被击了一电棍,结果心脏病发作,没抢救过来……酋长垂下了头。

这太不幸了……苏菲叹息。

他是为我们的事业牺牲的,很不幸,但也很崇高!酋长抬起头来,声调激昂。

你们的事业?又是为了印第安人权益?你这些年参与了多少抗议活动?快把那当全职工作啦。苏菲的口气有明显的埋怨和无奈。

他果然是印第安人!看来我给他起的外号太准确了,我暗暗得意。

连年抗议都没有改善,要不抗议,政府就更不把我们当回事啦,酋长愤愤,随后快速地说了一大串英文,把我搞得云山雾罩,我只捕捉到几个单词,什么人权、保留地、吸毒问题、犯罪率,等等。谢天谢地,他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他沉默片刻,把头转向我和琼问,这两个亚裔女孩是谁?

苏菲连忙向保罗介绍我,这是丽贝卡,从中国来留学的,在我们家寄宿,这个嘛,苏珊骄傲地搂住琼的肩头,是我的宝贝女儿琼呀!你不记得了吗?她长高了!你好几年都不和我联系,也不来看看你的外甥女!

酋长没有像天底下所有正常的舅舅那样,给琼一个热烈拥抱,反倒耸耸肩膀,露出讥讽的神情,说,你真有瘾!收养一个还不够,还要再收留一个!

我听了浑身不舒服。我可不是被苏菲“收留”的无家可归者,我是按时交房租的寄宿生!再说他凭什么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说话还连讽带刺?

苏菲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语气,依然继续介绍,丽贝卡,这是我弟弟保罗。我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怎么可能是金发苏菲的弟弟?是不是苏菲她妈有过外遇,生下了这个不上台面的弟弟?苏菲猜出了我的疑问,立即解释,他是我爸妈收养的。原来他也是收养的!可他凭什么对琼这么冷淡?我勉强向他问了声好,尽量以礼貌的口气。对酋长这样的人表现礼貌,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酋长喘着粗气,像一架破风扇,几乎掀翻我的面包片。他的长相打扮,从头到脚,他的神情甚至呼吸都让我恐惧和厌烦。我低下头匆忙把早餐吃完,然后到自己的房间里拿起书包,逃出了苏菲家的门。

一整天我都烦,后悔没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学校,担心被酋长拿去换钱。我实在想不明白,苏菲父母怎么收养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卓悦从来没对我和我妈提起过。

我寄宿在苏菲家,是卓悦一手联系的。卓悦是我姨,但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我姥姥死得早,撇下了我姥爷和我妈卓霞。我姥爷娶了卓悦的妈妈,卓悦是随娘改嫁。过了没几年,卓悦的妈妈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卓悦寄住到她的亲舅舅家里,很少和我妈联系。我妈在帮我办留学时,打听到卓悦早已移民了加拿大,和她的洋老公理查在多伦多开一家画廊。我妈发挥大海捞针的本领,在网络上实行人肉搜索,从一则艺术品展销的小广告中,搜到了卓悦的电子邮箱,和她重新建立起了联系。我妈给我看了一张四寸的黑白合影,是她和卓悦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在十几岁时照的。每个女孩子的头都小小的,像甲壳虫。卓悦的下巴比其他人扬得高,也许只高半寸,但这泄露了她的性格和内心。

卓悦向我妈推荐了苏菲。苏菲曾到她的画廊里买过画,和她一见蛮投缘。她们俩偶尔聚到一起喝杯咖啡,算君子之交。我妈通过网络视频面试苏菲,当时我也在场。我妈还特地请来一位英文翻译,足见其重视程度。我们了解到,苏菲出身于体面的家庭,父亲是社会工作者,母亲是首饰设计师。她的父母离异,但彼此并非仇敌。她本人从多伦多大学英语系毕业,和她的丈夫道格拉斯收养了一个中国小女孩琼,目前做全职母亲。道格拉斯曾是冰球明星,退役后经商。苏菲一脸和善,声调甜润,很讨我妈喜欢。按我妈的逻辑,收养中国小孩的外国人,也会善待其他中国小孩。(尽管我一再抗议我已不是小孩,但无济于事。)苏菲接待中国寄宿生是想让琼学些中文,留住中国根,而不是出于经济紧张,因此收费偏低,这点让我妈尤其满意。

对我出国留学,我妈的口号是有条件要出,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出!她一听说W市大学和多伦多思明学院开始搞合作教育,立即给我报了名。我在思明学院读完十几门课程后,会拿到一个毕业证书。那将是外国的毕业证呀!我妈抗拒不了它的诱惑。其实她有点儿逞强,创造条件谈何容易?钞票不是鸡蛋,在母鸡的肚子下捂得久了,会生出小钞票来,所以能省还是要省一些。如果寄宿在穷人家里,我会受委屈,我妈当然不希望我受委屈。何况苏菲是学英语出身的,我还能和她练英语,那简直是买一搭一,额外的奖励!我妈立刻向苏菲夸赞我的中文水平,把我当过校报小记者的事儿也搬了出来,惹得苏菲两眼放光。

面试后,苏菲把她家房子的照片电邮给了我妈。用我妈的话形容,那房子一看就有贵族气。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憧憬,憧憬我从那幢充满魔法的房子里走出来,摇身变成贵族。我妈是穷苦人家出身,没有过当贵族的机会,就想方设法帮我寻找机会。

我登陆多伦多那天,卓悦到机场接我。

我妈早把我的照片传给了她,所以她没费力气就在人群中找到了我。卓悦的容貌比我妈年轻,但没有我妈那么温暖的表情,下巴依然扬得比其他女人高半寸。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我早已累得半死,渴望一两句欢迎辞。出乎我的预料,她没拥抱我,也没帮我拉行李,只说了一句:跟我走吧。她把我送到了苏菲的家里,金发碧眼的苏菲立即张开怀抱欢迎了我。美女不一定都孤傲,至少苏菲不是。卓悦对苏菲客客气气的,大概因为苏菲是白人,又是她的客户。

从此,我开始了梦想的留学生活。

可在这个晴朗的早晨,酋长,一个粗鲁的流浪汉模样的家伙,骤然闯入,改变了苏菲家的贵族氛围。

在放学的路上,我暗暗希望酋长已离开苏菲家。我走进起居室,那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厨房里也空空荡荡。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怕惊动这美好的安静。这时我看到在另一间卧室的门口,放着一堆破烂。走近了,看清那是酋长的毯子外衣。我的希望落空了,不但落空,还被踩了两脚!卧室里传来粗壮的鼾声,接着是嘈杂的梦话。梦话不但嘈杂,而且夹带脏字,充满暴力倾向,简直是独角戏的台词。天哪!酋长此刻就睡在我的隔壁!我冲进自己的房间,立即把房门关严,恨房间没有锁。苏菲家的整幢房子,除了大门,没有一个房间上锁。我坐到床上,酋长的鼾声依然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捱到了晚上,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她听了关于酋长的故事,立即叫起来:苏菲怎么可以和我们撒谎?

她没撒谎,你当初根本没问她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怎么能想到那么多?再说,在加拿大有几个大男人会住到姐姐家里?

看来我妈对加拿大人生活的基本情况还有些了解,但在基本情况之外总有特殊情况。我妈紧急思考对策,但想不出一个结果。她这辈子没见过一个印第安人,我的处境超出了她的想象。我已经住到了苏菲家,还预交了半年寄宿费,木已成舟;她想替我说理,但天高女皇远,她又不会说英语,也只能让我忍一忍,也许酋长过几天就走了。

一个星期过去,酋长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苏菲对他的态度小心翼翼的,像对待一个阔别已久的亲人,或是一个债主。地下室浴室的热水管出了问题,她立即打电话请水管工把它修好;她还买了一台四十二英寸的LCD电视,放到他的房间里。当然,他们之间的友好和平也不是一成不变。有一天夜里,争吵声从酋长的房间里传出来。尽管声音被压得很低,我还是听出了大概内容。酋长似乎要让苏菲赞助他的事业,苏菲说家里经济并不宽裕。酋长接着指责苏菲和她的丈夫道格拉斯在消费上没有节制,经常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却对崇高的事业漠不关心。他们大概担心吵醒琼,所以躲到酋长的房间里,就不怕吵醒我,这实在不公平!我盼望道格拉斯出差早点回来,抵制酋长的进驻。道格拉斯生得高大英俊,永远把自己修饰得整洁,不穿名牌衣服绝不出门,肯定容不下邋遢的酋长。

道格拉斯终于回家了。他不但没有对酋长冷眼相对,反倒和他坐在后花园的藤椅上,懒洋洋地喝啤酒,让我大跌眼镜。他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立即被毁灭了一半,他怎么可以同流合污?我偶尔从他们身边经过,捕捉到了谈话中的“艾滋病”一词。道格拉斯还说他担心保罗的身体。那简直像一颗炸弹,把我眼中的后花园炸得青草横飞。我的天,要知道我和酋长共享一个浴室!难怪在浴室的垃圾桶里,经常有被他丢弃的药瓶和针头!我立即把这个“炸弹”丢回到家里,越过重洋,我几乎听到我家房顶倒塌的声音。在废墟上我妈抬起头来,发出坚定的声音:“你去找卓悦,让她帮你另找一个住处!”

“她要不帮我怎么办?”

“我先打电话给她,让她帮忙。”我妈有病乱投医。卓悦是她认识的唯一加拿大人,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你以为她会听你的?再说我们向苏菲交了半年的寄宿费,能要回来吗?”

“要不回来,我们就当被贼偷了!不管怎么样,你都要从那个鬼地方搬出去!”

我放下电话,坐在房间里发抖。我想到了健立,他要是在我身边该多好。前几天我给他传了玉照,他竟然没有理会。我到MSN上去等他。过了半小时,他终于上线了,但立即挂出“隐身”招牌。他一定看到我在线,却佯作不见,和我玩网络捉迷藏游戏。他可能正和另一个女孩交谈甚欢!在我的眼皮底下偷情!

我好气愤,也好悲凉!在古代时,人们不发短信,不网聊,如果想念,就翻山越岭去看望。望,就望穿秋水;等,就等到洪水淹身……到了我爸妈那一代,虽然物质生活贫乏,但恋爱时总能手牵着手到小河边、小花园转一转……那时也没几个人漂洋过海。我们这代人可好,东一个国家,西一个国家的,似乎丢了一个手机、一个笔记本电脑,就彻底失去了对方。即使什么也没丢,可在虚幻的网络空间里,还是抓不到有血有肉的恋人。

我通过我妈认识的健立。他爸是我妈的上司,当然是我妈重点“溜须拍马”的对象。我妈和她的同事请他爸吃饭,就捎带上我和他。他比我大三岁,人高马大,说话办事挺潇洒。他和我开始眉来眼去,我妈看在眼里,不过装傻。对比学习成绩,我算中上等,他算下等。他喜欢玩电脑,发誓要当设计师。天知道他是上网玩游戏,还是一本正经地搞什么莫名其妙的设计。他爸在他高考前给我们学校的老师甩了不少钞票,请他们给他补课,但不见任何成效。最后还是我妈说了一句话,捅开了窗户纸:你花这么多钱,他可能还是考不上大学,还不如送他出国算了。

健立去了美国留学。最初他经常上网和我聊天,聊一通思乡和苦闷,后来渐渐就聊得少了。我怀疑他移情别恋。过了一年,我终于到了加拿大留学,虽然和他不在同一个国家,但毕竟都在北美大陆。他和我通话多了些,可一两个月后,新鲜感消失,他又开始销声匿迹。

那天晚上,他最终没和我交谈,冷漠到居然不肯说一声Hi,就下线了。

第二天早晨我给卓悦打了个电话,约好当天下午4点在她和理查的画廊见面。

画廊位于约克维尔街,街上的建筑多是维多利亚风格,把贵族气延续了百年之久。街两旁是些昂贵的名牌店,进里面买双丝袜要付买皮靴的价钱。好莱坞的影星来多伦多,一定要到这条街上逛逛。画廊不大,装修用的也不是最上等的材料,却显出漫不经心的时尚,甚至高雅。画廊名叫“日落”,这让我不太理解。我见到她就问,你不迷信吗?太阳都落山了,生意能升起来吗?

她仰脸笑笑,你那是中国式的迷信!到了加拿大就多余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有点魅力。她身穿长至膝盖的纯棉奶酪色衬衣,腰间扎一条枫红色的真皮腰带,围一条和腰带同样颜色的披肩,随意、优雅,和初秋的色调吻合。她的五官不是很出色。我在唐人街中餐馆见到过一位侍应生大妈,和她长得十二分相像,不过那位大妈整天穿一条样式老土的牛仔裤,实在和优雅无缘。卓悦从不在唐人街的狭小圈子里打转转。她们两人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可同一座城市包含着多少种不同的生活!

她问我要喝什么,我答可乐,她说没有那种垃圾饮料,给了我一瓶矿泉水。我猜想她崇尚所谓健康生活,不然四十出头了,怎么会把身材保持得那么苗条?

我一五一十讲了苏菲家出现的新情况,她倒是耐心地听,随后说,不可以根据封面来评判一本书,我见过保罗,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粗鲁凶狠,不过有点特殊,她把重音放在“特殊”一词上。她接着给我“上课”,加拿大是个宽容国度,你得学会宽容。保罗的父母是一对酒鬼,他从小过着非正常的生活,后来被苏菲的父母收养,也希望像苏菲一样安定文雅地生活,但有些人血液里天生就有躁动细胞……

酋长的躁动细胞是从他的酒鬼父母那儿继承来的吧?我暗想。卓悦居然替酋长辩护,惹我愤懑。她是我小姨!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她和我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为什么不站在我的立场上?到这种时刻,我没必要替酋长保罗保守秘密了,索性把他的个人隐私炸弹般扔过去:保罗有艾滋病!

卓悦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惊跳起来,立即救我逃离“水深火热”,反倒语调平静,悠悠道来,只要你不和保罗上床,不和他共享一个注射器,你不会传染上他的艾滋病。她的表情是经过世事历练的冷冰冰的平静。我不是她的女儿,她当然不会像我妈那样和我肝肠相连,为我担惊受怕。

只要有保罗在,我睡不好觉……我继续抱怨。

你妈告诉过我了,卓悦打断我的话头,她找我兴师问罪……中国女人就这样,喜欢大惊小怪。听她的口气,倒好像她不是中国女人。

我想搬出去,问她能不能帮我找个合适的住处。她却建议我继续留在苏菲家,如果我一定要搬的话,就到中文报纸、网站上去查嘛,招租广告铺天盖地。她的话绵里藏针,你在决定留学那天起,就该做好独立的精神准备。电话铃响了,她接起电话,开始谈笑风生起来。我匆匆道别。一路上心里都是委屈。卓悦大概觉得我小题大做,摆明了不想帮我。当然,住地下室、当酋长邻居的人不是她,何况她没有孩子,不会理解孩子的苦楚。我也很矛盾,有时希望她把我看成大人,有时又希望她把我当做孩子,当然常常是在错误的时刻。

我妈打电话问我租房的事,我把卓悦的话如实转告,我妈生气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卓”字,她怎么这么冷血呢!这下惨了,卓悦从此要进入我妈的黑名单。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说这两天酋长夜里安静了些,我开始忙功课,搬家的事再等等。我挂断电话,有点悲哀。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帮我,有心的无力,有力的无心。

夜已深了,我躺在床上失眠。风不厌其烦地从花园里穿过,不知是同一股风,还是千百股不同的风。在喧嚣中我还是分辨出黑莓手机发出的叮咚声,我起身查看。健立发来短信:别折腾自个了,也别折腾我,咱们在这儿bye bye。

“这儿”是哪儿?网络空间?我爸妈那代人,和女朋友分手会面对面,还“吻别”,然后“世界开始下雪”,伤心也伤心得浪漫。现在可好,分手都分得这么冷漠虚无。

为什么?我发问。

远水不解近渴。

远水不解近渴!就TMD这么赤裸、这么实际!我对健立的猜测得到证实。他天生耐不住寂寞。即使耐得住,他周围的女孩子也会把他“纠正”过来,谁忍心让一个富家公子独对寒窗?他是个倒霉蛋!我给他下了定论。我把手机摔到地板上,随后又跳下床,捡起手机,发现它居然毫发无损,很无辜很倔强。我又怜惜起它来,或者说怜惜我的钱包,我绝没有闲钱再买一部手机。我回到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好让泪水有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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