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廷的队伍仍然洋枪和大刀混杂使用的时候,庶出的湘勇和淮勇却不仅肩扛洋枪洋炮,而且有了相当火力的铁甲船舰。就数量而论,单淮勇即达二十余万之众,和湘勇合在一起即是一支近百万的队伍。
当时满清绿营兵的在册人员,加上吃空饷的也不过六十余万,八旗兵也只二十余万。在满清千万里画图一般的江山之上,湘勇和淮勇只不过是朝廷在急切之时,无奈中顺手捡来的一块揩屁股的砖头,没有人想到这块砖头忽然做精变妖似地成了气候,并且随时便能砸断那只拿砖头的手!
在各处的“长毛儿”捻子四处奔逃噤若寒蝉以后,踌躇满志的湘淮勇营里的元帅统领们,便言恳辞切地上书朝廷,痛陈“防营诚为劲旅,有事则兵不如勇”,诚惶诚恐地请求将“功高盖世”的勇营,转变为朝廷的“经制兵”。
或许天下所有的有功之臣都会犯同样的错误:高兴了之后也就忘了,主子们不仅急切地盼望下属“有功”,他们更喜欢下属念念不忘那个“之臣”,“有功”是驴拉磨一般的本分,是一千年的应该,是一万年的理所当然,忘了“之臣”身份的“有功”们,有哪一个不是被戴上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之后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大逆本道”地想和主人磨肩蹭膀的驴,哪个驴主人也不喜欢!
更何况,那勇营自招募的第一天起,就是“谁招谁带、薪响自筹”,如今却伸手向朝廷要起了编制粮饷!那张奏折,自然而然地换回了一道“裁汰疲弱勇营”的圣谕——大清国顾不上打扫磨盘上刚磨好的米面,便急匆匆地将拉磨的驴送进了屠宰场!——淮勇所部二十余万之众,“裁汰”之后仅剩五万余人,加上淮勇起家时的先天不足,拉上些裙带关系的,统领变营官,营官变哨官,汪天成之流搭不上裙带的便利,自然而然地步入“裁汰”之列。
“裁汰”之后的汪天成终于明白,自己原是一只可怜无比为人捕鱼的鱼鹰,在箭一般钻入水中之前,脖子上早已被人牢牢地拴上了绳子,捕获到嘴里的猎物,无论时间长短,总会被人挤捏出来。
在那场赌局烟消云散之后,他更是明白了,除了那可恶的操庄人之外,还有一个个出千的赌徒,唯一一个不出千的倒霉鬼,那就是万劫不复的自己,他——汪天成,只不过参与了一次入场便定了输赢的荒唐游戏。
汪天成将已有身孕的万里红托付给程大宝之后的一个深夜,和当年离开婺源一样,毅然而决然地隐了姓名,汇入余下的捻子队伍,半年后在山东杀死了清将僧格林沁。
程大宝跟随汪天成打仗时丢了一只手臂,带着汪天成留下的不多的积蓄,和万里红一起回到了南京,二人在夫子庙附近以夫妻名义买了一间门脸,开了一间豆腐脑葱花饼的小吃店。
万里红生下的孩子是个男孩,取名汪程子,意思是汪程两家的孩子。
程子喜欢舞枪弄棒,至十八岁,十八般兵器便样样叫好。程子的面貌随了母亲,满月一般的白净面皮,一副戏中的俏武生模样,第一年参加武科童试就成了武秀才。头场考试马驰三趟,箭发九枝,三箭中靶即为合格,程子却六箭尽中靶心;二场考试十二力大弓弓弓拉满,一百二十斤大刀抡起来虎虎生风。应天府乡试又拿了第一,成了名嗓一时“汪解元”。
“汪解元”也真是生不逢时,当他在考场上把那三百斤的石硕举过头顶,又稳稳地平放胸前,正在向主考官表演“献印”的时候,许多地方已开办了洋学堂,学“地工测绘”“洋枪洋炮”,开始倡导“精制造、创新械”了。程子成为解元之时,各地奏请“停止弓刀石武试,整武备养人才”的折子,多如草地里的蝗虫,“广设武备学校”的呼声像一浪一浪拍岸的惊涛,“汪解元”如同学了一门精湛的屠龙之术——竟不如家里的一碗豆腐脑受用。
程子一家人像春天里的一窝忙忙碌碌寻找蚂蚱的鸟,镇日无闲勉强温饱。义父程大宝断了一只手臂不说,背上未取出的枪弹,几乎将他折磨成一个残废。汪程子闲来无事,便帮母亲在夫子庙前一起卖豆腐脑葱花大饼。
一个叫文千秀的女子,不知从何时起几乎每日来吃,后来,几乎一日三餐的离不了程子端上来的豆腐脑。
文千秀柳眉杏眼鹤颈蜂腰,无须粉黛自生万种风情,窈窕妩媚如春风里艳放着的一枝桃花。汪程子好像前生九世都吃斋念佛修桥补路,不长的时间,文千秀千般的柔情便倾泻于程子,两人几乎浓得化不开了。
万里红听说,文千秀原来是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小姐,心中就忐忑不安地慌乱,无奈文小姐的心思,正像那已化作一锅豆沫的黄豆,再无回头的可能。
文小姐的父亲原是绿营中一五品武官,因了个说不清的缘由,一路降到一个从九品的外委,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小官。文小姐读过一段洋学校,开放而活泼,说通了万里红之后,就拉着程子的手去见了父亲。
文家租住在一所民房里,俗语说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文大人现时官虽不大,却仍然操持着历炼多年的沧桑和持重,硕大肥厚的腮帮子,小山包似的向两边涌起。
程子进门的时候,文外委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鼓着两腮吹着手中茶碗里的茶水,腮帮随着头颅的摆动哆哆嗦嗦,屁股下的那把小竹椅,似乎支撑不住那个硕大的肢体,吱吱扭扭地发着抗议。
当文外委把噙在嘴里的热茶咽下去以后,两只厚嘴唇便叭叭叽叽地咂嘬那茶的余香,心满意足之后,翻起一对大眼泡,在程子身上来回打量起来,好似在审慎地鉴赏一件要买回家去的器物。
程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文小姐就在一旁偷偷地挖他的手心,一边偷偷地抿着嘴儿,笑眯眯地歪着头来回晃荡着。
当文外委终于喝下最后一口茶时,却猛然地将身子向前一倾,肥胖的腮帮一鼓,竟将满口的茶一下子喷了出来,接着便仰着头不住地哈哈大笑,肥硕的大肚皮跳舞一般地上下抖动着:“我看中,闺女喜欢,中!只不学你那俩姐夫斗中!”程子不知道文外委说的“斗中”,是“就中”还是“都中”,只是用力地咬了舌尖——他怕也跟着笑起来。
后来汪程子娶了文千秀。
文小姐嫁过来之后,汪程子才知晓了文家的来龙去脉。
岳父原是一五品的守备,娘舅在京城里任一品的领侍卫内大臣,属后党一流,遇事一不小心,被帝党派寻了个不是,弄了个净身出户,和其牵连的瓜瓜蔓蔓,就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文守备更因“治军不严推诿军令克扣军饷”,五品守备一路降到九品外委。
不想文外委官降心不降,闲下来的官更有了闲工夫儿去寻些事由找些事端,整日东奔西走跃跃欲试,日日谋划着再起的东山。江浙的帝党本想斩草除根,却不料文守备狐狸一般的狡黠圆滑,竟没有留下个要命的把柄,最后将文外委调至南京,给了个从九品的闲职——既去了一块心病,又图了个眼不见为净。文千秀在家行三,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两个姐夫在文外委一落千丈的时候,竟趋避瘟疫一般与文家少了往来。
文小姐婚后不到一年,生了儿子汪小小,小小一副笑嘻嘻的憨态,出家人一般的慈眉善目,汪文两家的好运气也似乎随着小小的到来而日渐升腾起来。先是文外委的娘舅官复原职,就连原来不甚在乎功名的外委的大哥,也在皇城里的宗人府谋了个主事,文外委不仅官复原职,半年工夫不到,竟又提拔为佐领,五品变成了四品。汪程子那解元的名头也派上了用场,先是在应天府给谋了个八品千总的职位,在文大人升任佐领不久,他便一顺百顺地升任为七品把总。
汪程子升任把总之后,一家人其乐陶陶之境况可想而知,但那把总的薪俸却没有多少,年俸银不足十三两,薪银不足二十四两,加上养廉银七十两,总共也就是百余两,蔬菜烛炭和灯红纸张的补银,五品以上的官员也才有。
这百余两银子的收入,应是一个较为可观的数目,对寻常的百姓家,虽算不上太豪富,也是个殷实丰满的小康之家。无奈文小姐是生在暖房里的一株娇嫩的苗儿,尽管是一朵名贵的花,但养护的成本实在太高,旱不得又涝不得,更经不起丁点儿的日晒和霜打。普通的庄户妇女天寒地冻时,将手揣在袖口里,或干脆搓一搓用手吹口气,还能不放下手中的活,文小姐却要裘皮貂领护身且再怀抱一个香火炉;百姓人家的孩子玩着尿泥,便也稀里糊涂地增骨长肉,文小小则需要一个念过新学堂的养护;一般人蹲在路边也能吃下一顿饭,文小姐却不在黄花梨的桌子上饮不了茶!
程大宝驼了弯曲的背,一只手勤快地翻着油炸葱花大饼,万里红起早贪黑,一碗一碗地磨着豆腐脑,却也如一盏昏黄的油灯去温热山大的冰坨——有也枉然无也枉然。
和汪程子平起平坐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靠山吃山近水吃水,神仙般的日子灿烂如阳春的花朵。俗语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当时在清廷的军队里,吃空饷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偶遇几个核查之人,也不过是自己的口袋瘪了些,想寻些零用钱花——那原本都是朝廷的银子,上面又没有刻着谁人的姓名,大家都用一点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最后核查的高兴,被核查的也高兴,大家过后呵呵一笑仍是朋友——不过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汪程子愣是不干,更为迂腐的是,他还不许下属做,苦了自身,苦了妻子,苦了部署,又得罪了同僚。